孙玄吃着面,听着这些熟悉又遥远的乡音,看着灯火映照下亲人们生动的脸庞,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
那些在城里的忙碌、算计、嘈杂,似乎都被这简陋却坚实的土屋、被这晕黄的灯火、被这碗热腾腾的面条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这里,只有最朴素的牵挂,最直接的寒暖,和最踏实的血缘联结。
吃完饭,收拾停当,夜更深了。女人们铺炕展被。
外公、大舅、二舅和孙玄还围坐在炕桌边,酒意微醺,话也变得更深。
大舅说起明年的生产计划,眉头微锁;二舅偶尔插一句关于哪块地该施肥的意见,往往能说到点子上;
外公则慢悠悠地讲起过去年景的种种,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淡然。
孙玄听着,说着,感觉自己不仅是这个家的子孙,也成了一个可以被倾听、被咨询的“大人”。
被子晒过,有阳光和柴火的气息。
炕很大,中间用一道布帘子象征性地隔开,一边睡外公外婆,另一边睡孙玄夫妻二人。
这在农村是常事,没人觉得不便。
躺下后,身下的火炕持续散发着令人昏昏欲睡的热度。
布帘子那边,传来外公轻微的鼾声和外婆压低嗓音的声音。
身边,叶菁璇似乎也很快睡着了,呼吸均匀。孙玄却一时没有睡意。
他能听到外婆那边极轻的、窸窸窣窣的动静,还有外公偶尔一两声压低的咳嗽。
窗外,万籁俱寂,只有风声穿过电线或树枝时,发出悠长而细微的呜咽。
黑暗里,他睁着眼,望着被烟火气熏得微黑的房梁。
白天的画面,一帧帧在脑海里回放:舅妈们迎出来时越过他的目光,外婆搓着叶菁璇手时专注的神情。
外公那句“皮糙肉厚”,大舅二舅进门时带进的寒气与问候,晚饭时灯光下每一张脸上的笑容……
最后,定格在外婆将叶菁璇的手合拢捂住的画面上,然后,与记忆里自己被那双粗糙大手塞进温暖怀中的画面,缓缓重叠,交融。
那点残余的、微妙的醋意,早已不知去向。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饱胀的温情。
他悄悄侧过身,在黑暗中,借着窗外雪地微弱的反光,看了看叶菁璇安静的睡颜,又看了看布帘子方向,仿佛能透视看到另一侧安睡的亲人们。
此刻,在这铺滚烫的火炕上,在这旧棉被包裹的温暖里,他感到自己的一部分,已经深深地、安心地留在了这里。
爱从未离开,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更加绵长,更加宽广地,将他和他所爱的人,紧紧包裹。
风声似乎真的停了。深深的倦意袭来,他合上眼,在混杂着柴火、尘土、旧物与亲人气息的温暖中,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窗纸刚透出些蟹壳青的蒙蒙光亮,孙玄就被一阵轻柔的推搡和低唤弄醒了半梦。
那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温水传来,模糊却执着:“玄哥……玄哥?该起床了……”
孙玄眼皮重得抬不起来,昨夜那沉实的、无梦的睡眠像一块温热的巨石,还沉沉地压着他。
炕底的热力经过一夜的持续烘烤,非但没减,反而酝酿出一种更深入骨髓的、懒洋洋的熨帖。
被窝里暖得如同阳春三月的小阳天,一丝冷气也无。
他将脸更深地埋进带着阳光和皂角气味的枕头里,鼻腔里满是熟悉又令人安心的味道,含糊地咕哝道:
“嗯……等会儿……不着急……”
尾音未落,那被睡意拖拽着的意识便又滑入了混沌温暖的深渊。
只留一只手无意识地伸出被子,摸索着,抓住了妻子温热的手腕,仿佛那是他在柔软梦乡里唯一需要锚定的实物。
叶菁璇被他孩子气的赖床举动弄得有些无奈,又想笑。
她自己已经穿戴整齐,只是外头的棉袄还未系扣。
清晨的寒气从门缝窗隙钻进来,在屋内盘旋,与炕上的暖意形成微妙的拉锯。
她正想再叫一声,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接着是外婆压得极低、却带着了然笑意的声音,那声音穿过薄薄的布帘子,清晰地透进来:
“菁璇,别费劲儿叫他了。这小子,打从会爬炕沿起,就是个贪觉的‘赖炕头’。
不到日上三竿,甭想他自个儿醒利索。让他睡去,咱们不吵他。”
外婆的声音里有种岁月沉淀下来的、对孙儿秉性了如指掌的纵容。
叶菁璇回头,看见外婆撩开布帘一角,对她招了招手,眼神慈祥。
她再看看身旁的孙玄,他侧躺着,呼吸均匀深长,脸颊因炕热和睡得踏实而泛着健康的红晕,嘴角甚至微微松弛,显出一种全无防备的安宁。
这个样子,确实让人不忍心硬生生将他从这甜暖的梦境里拽出来。
她轻轻将手腕从他松垮的掌心里抽出,又仔细地替他掖了掖被角,这才蹑手蹑脚地下了炕,穿上棉鞋,掀帘出去了。
堂屋里已是另一番光景。
灶膛里的火重新燃得旺旺的,跳跃的火光将大舅妈圆润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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