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方文浩、老胡分开，谭飞踩着自行车回到了九湾村。
之前骑自行车躲躲藏藏，偷偷摸摸，这次，谭飞径直把车骑到了公社大院。
路上遇到几个玩耍的孩子，抬头看到他骑着这辆自行车，居然还露出非常夸张的神情，一路就跟着他后面回来。
谭飞心想，这大概就是城里的孩子和乡下孩子的差别——
城里的孩子如今连瞧见四轮的汽车都不会有这么夸张的反应了。
不过没关系，人总会长大，视野总会变辽阔。
公社大院的人依然非常多，那些记者竟然还没有走。
谭飞停好自行车，直接去找一个干事，问大队长在哪。
得知他就在楼上，谭飞立即要上楼。
一个话筒毫无预兆，忽然戳到他跟前，幸好谭飞反应快，一步后退。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天晚上缠着他和胡斌杰问了一路的中年女记者。
温白旎语速很快：“你好，谭飞同志，请问这辆自行车是哪里来的？”
谭飞正要骂她，忽的一顿，看到她后边不远处的林祥轩和金耀——
再分析了下温白旎过来的路径，刚才她俨然就和林祥轩还有金耀在一块聊天。
谭飞这下终于破案了。
难怪这个女记者上次对他死缠烂打，问一些似是而非，容易带节奏的问题。
谭飞绕开温白旎准备走。
温白旎干了这行大半辈子了，反应和走位那是相当熟练，一个闪回，手里面的话筒差点又要戳到谭飞的鼻孔。
“谭飞同志，你作为一个收入非常低廉的巡山员，你应该不具备财力购买这一辆自行车吧？”
谭飞忽然停下脚步，冷冷地看着她：“是啊，你真聪明。”
温白旎皱眉：“所以？”
“你没说错，这辆自行车是我偷来的，哦不对，是我抢来的，”谭飞冷笑，因为个头高大，他低下头看着温白旎的模样，像极了居高临下，眼神里充满傲慢，“而且还是我是从一个老太婆手里抢过来的，怎么样，你要去报警吗？去啊，去抓我啊！”
说完，他假装咳痰，发出非常难听刺耳的一声响。
温白旎吓了一跳，立即后退。
在场的所有女记者里，她的衣服算最讲究的一个。
米黄色的“的确良”翻领衬衫，一看就是侨汇商店的进口货，领口别着镀金的钢笔形胸针，左胸口袋插着三支不同颜色的钢笔，用来显示文化人身份。
下身是深蓝色的混纺毛料“西式裤”，裤线烫得能削萝卜，故意比普通女裤短一寸，露出纤细的脚踝，穿着棕色小牛皮半高跟鞋，整个人看上去，精致又刻薄。
谭飞那动静，给她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深怕谭飞真要吐她一口痰——
毕竟这里是乡下。
而谭飞又是最不好对付的巡山员。
底层中的底层。
加上之前还有欺负他表妹马雪花的前科在。
谭飞哈哈嘲笑，厌恶地看了她一眼，抬脚上楼。
温白旎在他后边大声道：“谭飞！你要是真的敢抢老太太的自行车，你等着吧，你绝对会进去坐班房！不，我还要把这个新闻做大，让你被枪毙！”
她的声音非常大，一下子把大院里的所有目光都给吸引了过来。
尤其是“枪毙”两个字，让众人随即看向谭飞。
谭飞在楼梯上回头看她，声量同样非常大：“枪毙？你他妈的吓唬谁呢？”
温白旎冷笑：“现在是严打！像你这种情节恶劣的，你以为你构不成枪毙罪吗？就在上个月，就在宁城，已经有……”
“有什么！”谭飞大声打断她，双手抄在胸口，“大记者，你这么懂法，那你对我国刑法的起草准备工作也一定很了解吧？”
温白旎扬眉：“不然呢？难道不比你了解？”
“哦，”谭飞道，“那我问你，早在1950年，我国刑法的起草准备工作就由法制委员会开始进行了，到1954年9月止,已写出了两个稿子，分别是什么？”
温白旎愣住，脑袋嗡嗡作响。
这个，她怎么能记得住？
谭飞大声道：“回答啊！大记者！”
院里的空气突然凝固。
所有目光都看着温白旎，温白旎感觉那些目光像是刺一样——
谭飞嗤声：“那我回答你，是《刑法大纲草案》和《刑法指导原则草案》的初稿。”
温白旎脸色阴沉，锐利地瞪着谭飞。
谭飞继续道：“1954年10月,人大常委会办公厅组建班子,正式开始《刑法》的起草工作,到1956年11月,写出了十三稿。到1957年6月28日,写出了二十二稿。大记者，怎么我没在里面瞧见任何一条适用于我今天这所谓的罪行的枪毙条例呢？”
温白旎涂着鲜艳口红的嘴张了又合，活像条搁浅的鱼。
“哦，还有，”谭飞抬手转动着手里的自行车钥匙，那明晃晃的光亮，像是故意要刺激温白旎的眼睛，“《人民日报》三月十五号第二版，《关于刑法草案的若干说明》，大记者也学习了吧？”
围观人群里终于忍不住了，传来几声窃笑。
温白旎的耳根涨得通红，她看着谭飞，几次想要反驳，可是又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话。
“这就是大记者的口才啊，你倒是说话啊！”谭飞大声嚷着，“咋了？现在当记者没有门槛了的吗，不是说你们记者嘴皮子最利索的吗？你要丢你们全行业的脸吗？”
这句话，一下子把大院里的记者们都给惹毛了。
不过众人生气的对象不是他，纷纷看向了温白旎。
“丢人现眼！”谭飞又道，“有一句话怎么说的，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说这辆自行车是我抢来的，你就真的以为是我抢来的了？这么人云亦云，大记者，你到底能不能行啊？万一你把我举报到警察局，结果查出来这辆自行车是我跟朋友借来的，你说你可怎么收场呢？”
温白旎这辈子都没有这么丢脸过，手指攥紧话筒，气到发抖的地步。
就在场面没有办法收场的时候，楼上响起谭中明的声音：“谭飞，在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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