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她喉头哽住,又猛地吸一口气,声音嘶哑如裂帛,“夫人用账册夹层记倭商名录……藏在银锭模子里!模子就铸在窖底石槽中,表面是‘癸未抚恤银’字样,底下一层薄铅皮,掀开就是墨写的名字……还有南洋火铳的图样!”
话音未落,院门外马蹄声骤起。
王捕头带六名衙役闯入,皂衣襟口还沾着渠岸泥星。
他目光扫过窖门,眉峰一压,抬手喝令:“封窖!任何人不得擅动!”
李少爷却未退。
他直起身,麻衣沾泥,额角汗混着雾水往下淌,却将一纸墨迹未干的手令递至王捕头眼前——朱砂印鲜红如血,四业联席会总执事印、盐政司副使副署印、北岭县衙验讫印,三方叠压,印痕清晰如刀刻。
“抚恤协理权在此。”他嗓音沙哑,却字字落地有声,“此地属罪眷协理范围,窖启须四业联席会监启。捕头若不信,可即刻去酒馆取《协理章程》第七条——白纸黑字,周大人亲批。”
王捕头目光在手令上顿了三息。
他想起昨夜周大人赤足饮渠水时眼中那股沉火,想起今晨驿舍檐下那枚生芽铜钱在风中叮当轻响……他喉结滚动,终是收手,侧身让开三步,只沉声道:“本官守院外。窖内一物未出,我目不离。”
众人屏息。
雾更浓了,缠着窖门青砖缓缓游移,仿佛那扇门后,并非地窖,而是蛰伏多年的活物,正悄然睁眼。
李少爷没动。
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泥的双手——这双手曾抽过鞭,签过契,昨夜还捧着熔银浇碑基。
此刻,它悬在窖门上方,影子投在砖缝铜钱上,微微发颤。
不是怕。
是等。
等一个比铁锈更硬、比檀香更沉、比铜钱更冷的东西,从地底深处,破土而出。
雾未散,却薄了三分。
陈皓踏进西跨院时,足下青砖尚沁着晨露的凉意。
他未走近窖口,只在三步之外驻足,素青直裰下摆拂过半截断碑,袖口微扬,露出一截腕骨分明的手——那手曾握过酒坛、算珠、讼状,也曾在暴雨夜扶起被推倒的茶农老汉。
此刻它垂在身侧,指节松而有力,像一张未拉满却已蓄势的弓。
李少爷正俯身欲启窖门铜闩,闻言顿住,泥手悬在半空。
众人目光齐刷刷聚来,连柳婆婆拄拐的节奏都缓了一拍。
陈皓却朝垄沟抬了抬下巴:“抬水。”
两名伙计疾步奔出,抬来三只粗陶桶——桶沿还挂着昨夜接的雨水,清冽微浊,浮着几星草屑。
陈皓亲手舀起第一瓢,倾在最前排新栽的茶苗根部。
水渗入松土,嫩叶微颤,叶脉里泛起一层薄润的青光。
“茶根扎得越深,地气越清。”他声音不高,却压过了风掠断墙的嘶声,“你爹藏的是银,我们种的是理。”
话落,第二瓢、第三瓢依次浇下。
水线蜿蜒,浸润垄沟,竟似有灵性般顺着翻松的土层向斜下方洇去——忽而,一株茶苗细如发丝的须根,在众人屏息注视中,悄然自砖缝探出,柔韧而执拗,沿着青砖接缝向下延展,弯而不折,直指窖门内东南角那方寸未动的阴影。
小桃站在三丈外,指尖掐进掌心,却没移开视线。
她看见那根须停在砖隙尽头,微微蜷曲,像一只将叩未叩的手。
暮色四合,檐角铁铃终于被风撞响一声,喑哑如叹。
陈皓独坐酒馆后院竹榻,灯影摇晃。
门帘轻掀,小桃垂首立于阶下,布裙沾着夜露,发梢微湿。
她不说话,只将一枚沉甸甸的银锭模子放在青石阶上——模面阴刻“癸未抚恤银”,字口锋利,边沿却有一道极细的冷光,是新铸的痕。
陈皓接过,指腹摩挲模底夹层边缘。
触感异常顺滑,无半分旧物包浆的温厚。
他借灯细看那三角印记:“双鱼岛—万记—李记”线条锐利如刀刻,尤其万富贵名下印章——右下角本该缺损的月牙形豁口,竟完好无缺。
他指尖一顿。
不对。
万富贵三年前摔裂玉印,重镌时嫌匠人补得拙劣,索性弃用旧模,另请篆师重制。
北岭县衙存档印鉴拓片,右下缺角清晰可辨;陈皓亲见其盖在盐引上的红印,亦有此痕。
可这枚模子上的“万记”印……完整如初。
他霍然抬头,目光穿透窗纸,投向院外沉沉夜空——
恰在此时,一道灰影倏然掠过窗棂,翅尖带起微风,扫落灯罩上一点烛灰。
月光斜切而入,照见那羽尖一抹异样赤褐,湿漉漉的,像未干的南洋红泥。
陈皓静坐不动,只将模子缓缓翻转,让那抹红泥映入灯下。
灯焰猛地一跳。
窗外,夜风骤紧,卷起竹帘一角,又倏忽停歇。
仿佛整座北岭,都在等一句未出口的话。
暮色如墨,自西山口一寸寸漫过北岭城垣,压得檐角铜铃也哑了声。
皓记酒馆后院竹榻上,陈皓未点灯,只任最后一缕天光斜切而入,在青砖地上拖出一道冷硬的影子——那影子边缘锐利,像刀锋未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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