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即刻提笔批下三道手令:
一封飞骑送至县衙,召王捕头率二十名精干差役,携铁钩长索,伏于崖底西礁群;
一封急递镖局旧址,张镖师已戴罪立功三月,臂上新疤未愈,但刀仍在鞘——陈皓只写:“带三十副空茶篓,内衬厚毡,午前到崖。”
第三封不落墨,只将一枚青玉扣压在信笺上,命小李子亲自送去北岭村口——老汉正等在那里,身后三十个汉子,赤脚、粗布、肩扛竹耙,像三十年前修渠时那样沉默。
寅时整,海面如墨镜初拭,泛出幽冷光。
浪声低哑,退得极慢,礁石嶙峋浮现,黑如犬牙,湿滑如涂油。
崖底,三十具“晒茶渔民”静伏于礁盘之间。
茶篓倒扣其上,篓口朝天,篓身覆着昨夜浸透海水又暴晒半日的粗麻布——远望如晾晒的茶渣堆,近嗅却有咸腥与微苦杏气交织。
那是陈皓命李芊芊连夜调制的茶渣:掺入苦杏仁粉、陈年乌梅膏、半钱砒霜灰(仅熏而不服),燃则呛喉刺肺,闻之即咳,咳则乱息,乱息则失准。
船影切开薄雾时,无声无灯,唯船首两盏幽绿磷火,随波浮沉,如鬼眼开合。
陈皓立于断崖凸岩之后,玄色直裰未束腰带,衣摆被海风掀得紧贴脊背。
他未发号令,只抬手,三指微屈——这是“不动”。
倭船泊定,跳板刚搭上礁岸,数条黑影跃下,动作迅捷如狸猫。
为首者鼻梁高挺,耳垂穿环,左手腕内侧赫然一道鱼鳞状烫痕——阿吉亦在其中,却落后半步,目光频频扫向崖顶三灶余烬,眉间疑云未散。
就在此时,礁群中三处茶篓同时腾起青白烟柱——苦杏味如无形之刃,劈入夜气。
咳嗽声炸开,短促、撕裂、失控。
一人踉跄跪倒,捂喉干呕;另一人拔刀欲砍,刀锋却因呛咳偏斜三寸,劈在湿滑礁石上,火星迸溅。
阿吉猛地掩鼻后退,足下一滑,左膝磕在尖石上,闷哼一声。
便在这瞬息喘息之间——
一道身影自茶垄高坡俯冲而下!
不是官差,不是镖师,是李少爷。
他赤脚踩碎晨露,麻衣鼓风,手中无刃,只攥着一束未焙干的雨前碧螺,枝叶尚带露水,却如鞭如索,缠住阿吉脖颈一勒——力道狠准,恰卡喉结与颈动脉之间,既不致命,亦不容挣脱。
阿吉瞳孔骤缩,右手本能探入怀中,却被李少爷膝撞肘压,硬生生逼出一枚铜牌。
铜牌入手微凉,双鱼衔尾,鱼眼凹陷处,一点朱砂未褪。
陈皓缓步上前,接过铜牌,指腹摩挲鱼腹阴刻“双鱼左卫”四字。
他忽而抬眸,望向远处海平线——那里,一线黑帆正破开薄雾,劈浪而来,比第一艘更快,更低,更静。
他未笑,未怒,只将铜牌翻转,迎向初升的日光。
光线下,铜牌背面似有极细纹路浮动,若隐若现,如潮汐在金属上刻下的秘密。
他顿了顿,将铜牌收入袖中,转身对身旁周大人低声道:
“他们不是来接货的……是来灭口的。”
话音落,海风忽烈,吹得他袖角猎猎,也吹散了最后一缕苦杏烟气。
而那枚铜牌,在他袖中静静发烫,像一块尚未冷却的、来自深海的证物。
酒馆后院的灯,全熄了。
唯有一线烛火,在密室铜钉悬挂的青布帘后幽幽跳动,像一颗被攥在掌心、尚未搏动的心脏。
陈皓坐在紫檀案前,指尖悬于铜牌上方半寸,不触,只以烛光斜照。
那枚双鱼衔尾的铜牌静静躺在素绢上,鱼腹阴刻“双鱼左卫”四字如刀凿,而背面——在火苗微颤的刹那,一道极细的银线倏然浮出:海波纹路蜿蜒成势,三处礁石凸起如犬牙,其中一处凹陷处,赫然标着一个墨点小字——“酉”。
不是“西”,不是“溪”,是“酉”。
李芊芊已将《沿海戍防志》残卷摊开至第七页,纸页脆黄,边角焦卷,显是多年无人翻阅。
她指尖停在一段朱砂批注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刃:“……嘉和十七年冬,双鱼左卫夜袭盐仓七座,焚粮三万石,刺杀巡检使三人,皆一击断喉,不留活口。溃逃前,于仓壁烙双鱼印——非为耀武,乃‘验尸记数’之暗契。”
烛火猛地一晃。
周大人端坐于侧,手按膝头,指节泛白。
他没看铜牌,目光死死锁在那页残志上,喉结上下一滚,忽然开口,声如砂石磨过青砖:“此部若未灭……必有内应。”
话音落,密室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微响。
陈皓终于抬眼,目光扫过李少爷绷紧的下颌、张镖师垂在膝上的右手——那手背新疤未愈,可指腹老茧厚硬如铁;再掠过李芊芊袖口沾着的半点茶渣粉,还有她搁在案角的狼毫笔尖——墨未干,正缓缓洇开一小团浓黑,像尚未落笔的伏笔。
他忽然起身,取过墙上挂着的旧蓑衣,抖开,抖落几粒昨夜沾上的断崖青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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