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之间,五月份就悄然溜走,蝉鸣渐起,夏日的热浪裹挟着六月的气息扑面而来。六月一日这天,柳琦泽开着那辆沾满铝屑的旧三轮车,缓缓停在了柳琦鎏家门前。车轮碾过村口的碎石路,发出沙沙的响声,惊飞了屋檐下歇息的麻雀。他下车,拍了拍衣角的尘土,走进院子,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疲惫:“二哥,我来接爸了。”
柳琦鎏早已在院中等候,闻言点点头,转身进屋扶出父亲。老爷子穿着沈佳刚买的新衣,深蓝色的短袖衬衫,裤脚熨得齐整,脚上是一双崭新的布鞋,整个人精神矍铄,满面红光,像是被五月的暖阳细细滋养过一般,连眼角的皱纹都透着安详。
“爸,您试试这件新衣服,看看合不合适。”沈佳昨日特意赶集买的,此时笑着帮老爷子整理衣领,语气轻柔得像春风拂面。
老爷子低头看了看,满意地点头:“合适,合适,你们真是有心了。”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收拾好行李,老爷子提起了那个跟随他多年的旧包裹——灰布缝制,边角已磨得发白,针脚松动,却始终被他紧紧攥在手里。三兄弟早有协议:老爷子轮到谁家,谁就负责衣食起居;小病自理,大病共担。而那包裹里,只有一套寿衣、一顶黑帽、一双布鞋,再无他物。它不重,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儿子的心头——那是老爷子对生死的坦然,也是对身后事的唯一执念。
柳琦泽家在村东口,新盖的两层小楼,在阳光下泛着水泥的冷光。比起柳琦鎏家宽敞的院落,这里显得局促许多:大门洞与厕所并排而立,楼房与门墙之间仅容一人通过,几乎没有院落,连晾衣绳都只能横拉在楼道口。但屋内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地板擦得发亮,沙发罩着蓝底碎花的布套,墙上挂着几幅廉价却温馨的装饰画,电视里正播放着午间新闻。
父亲被弟弟接走后,柳琦鎏抽时间接连去了几次弟弟家。可每次去,都是铁将军把门。白天,柳琦泽接了活去别人家加工铝合金门窗,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不绝于耳;柳琦泽的妻子则在村里的食品厂流水线上忙碌,从清晨六点干到傍晚六点,连饭都顾不上吃。儿子在外地上学,成绩优异,是两口子唯一的慰藉。
有一次,柳琦鎏又扑了个空。他站在门口,正欲转身离去,隔壁王婶端着一盆水出来,见是他,笑着招呼:“哎哟,是柳家大兄弟啊?来找老爷子的吧?他们两口子都去干活了,老爷子几乎不出门,整天窝在屋里,我都没见着他几回。”
柳琦鎏点点头,语气关切:“那……老爷子精神怎么样?”
“刚来那两天还行,每天在门口晒会儿太阳,后来就少见了。”王婶压低声音,“听说晚上闹得厉害,睡不好觉。”
柳琦鎏心头一紧,却未多言,只道了声谢,便离开了。
几天后,柳琦鎏终于在柳琦泽家见到了父亲。老爷子蜷在客厅的旧沙发上,头发长得盖住了耳朵,胡子拉碴,眼窝深陷,闭着眼睛似睡非睡。柳琦鎏轻声唤他:“爸。”
老爷子缓缓睁眼,看清是他,脸上立刻绽开笑容:“你来了啊,快来坐。”声音沙哑,却透着欢喜。
柳琦鎏在旁边坐下,仔细打量父亲:衣领有些脏,指甲也长了,整个人虽无大碍,却透着一种被忽略的疲惫。他强压心中酸楚,笑着问:“在这儿住得习惯吗?他们对你好不好?”
“好,好,”老爷子连连点头,眼神有些躲闪,“琦泽两口子挺上心,饭做得软,菜也清淡,合我胃口。睡得也香。”
柳琦鎏看着父亲努力掩饰的憔悴,心里不是滋味。他转向柳琦泽,语气平和却带着试探:“弟弟,爸晚上睡得怎么样?我看他气色不如从前了。”
柳琦泽正端水出来,闻言顿了顿,放下杯子,一屁股坐在小凳上,揉了揉太阳穴:“二哥,不瞒你说,我快撑不住了。爸晚上不好好睡觉,半夜三更总起来,动静还大,搅得我们两口子根本睡不着。”
“怎么回事?他起来做什么?”柳琦鎏皱眉。
“在厨房闹动静。”柳琦泽叹了口气,“我起来问,他说饿了。我就给他用酱油、醋兑点水,泡了个馒头吃。他吃完又躺下,可没过俩小时,又起来了,还是说饿。”
柳琦鎏的心猛地一沉,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厨房角落那个空空的米缸和墙上挂着的、几乎没什么油星的铁锅。他想起自己家,老爷子夜里要是饿了,沈佳总会备好温在锅里的小米粥,或者蒸得软糯的南瓜、红薯,再不济也有几块自家做的发糕。他声音低沉下来:“那……白天吃饭呢?爸吃得可好?”
柳琦泽搓了搓脸,显得有些不耐烦:“能吃什么?跟我们一样呗。早上稀饭咸菜,中午晚上也是稀饭,配点炒土豆丝、白菜帮子。我们两口子干活费力气,都吃不饱,哪能顿顿给爸开小灶?”
柳琦鎏站起身,走到厨房门口,揭开灶台上那个铝锅的盖子。果不其然,锅里是半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小米粥,米粒稀疏,上面漂浮着几片泛黄的白菜叶。灶台的碗柜里,只有一个小碟子装着几根切得整整齐齐的咸萝卜条,旁边是一小碗昨天剩下的、已经有些干硬的馒头。所谓的“炒土豆丝”,不过是土豆切得极厚,勉强算丝,锅里连半点油花都寻不见,干煸得有些焦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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