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山风卷着细雪掠过瓦楞,扑向狮子山寺庙西角的茅棚。香玺与晚路为等朱允炆回心转意,在此落脚。
寺内,朱允炆于青灯长明处合十诵经;棚外,香玺在檐下石灶前拨弄柴薪,青烟混着雪粒袅袅升起,粗陶食盒裹着棉袱,稳稳置于竹篮。
晚路每日踩着半冻的石阶叩响禅房木门,铜环撞击声惊飞檐角寒鸦,可门仅开一道窄缝,送出尚有余温的食盒,瓷盏边凝着的水珠,像是被人仓促触碰过后留下的泪痕。
四十七日过去,晚路倚着结满冰棱的廊柱,看香玺在廊下晾晒洗好的月白素衣。衣摆被山风掀起时,露出她腕间那串朱允炆昔日所赠的砗磲手串,在雪光里泛着温润的白。
“香玺姑娘,”他搓了搓冻红的指尖,目光落在紧闭的禅房木门上,“这寺里的梅枝都结了花苞,陛下却连半句软话也不肯松……”
香玺将叠好的素衣放进桐木匣,匣底还压着半件未绣完的素袍,针脚停在云雾缭绕处——那是她日夜为他赶制的冬衣。
“晚路兄若觉山风刺骨,”她指尖掠过食盒边沿冻结的饭粒,忽抬眼望向后山积雪的峰峦,“明日便启程去沐王府寻晓姑娘吧——她应是等你许久了。”尾音轻得像雪片落在青石板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食盒上的缠枝纹,那是去年在扬州市集共选的花样。
晚路却摇摇头,从怀里掏出半块磨损的腰牌:“前日猎户捎信来,沐晓已雇了挑夫往山里运炭,小千子和妙锦姑娘在张家口换了快马,怕是元宵节前便能到。”他忽然压低声音,望着禅房窗纸上晃动的诵经人影,“若我们几人在山门前一起规劝……”
“不可。”香玺骤然打断,指尖捏紧了竹篮提手。篮中是刚熬好的山药粥,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模糊了她望向禅房的眼。
素袍上的檀香混着灶火气息萦绕周身,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南京宫墙下,朱允炆也是这样一身檀香,在月下教她辨认星图:“北极星所在,便是帝王心尖的方向。”可如今北极星依旧,心尖的方向却被一场大火烧得支离破碎。
“他的执念如茧自缚,需由他亲自抽丝剥茧。”香玺声线细如檐角冰棱,指尖摩挲着食盒边沿凝结的粥渍,目光再次落向紧闭的禅房木门,“待心河融尽坚冰——他终会转身的。”尾音消散在冷风中,像片薄雪落在未燃尽的炭盆上,明明灭灭间,藏着说给自己听的笃定。
卯初的溪涧浮着薄冰,青石板上漫过的溪水将早开的山桃碎成浮动的胭脂。
朱允炆担着木桶经过溪涧,薄冰初融的溪水漫过青石板,倒映着早开的山桃。忽见前方石埠上落着片水绿裙裾,香玺正跪在湿滑的石面上搓洗素袍,冻红的指尖在雪沫般的皂角泡沫里翻动。
她发间银簪已褪成铅色,唯有耳坠东珠依旧清亮,恍若当年御花园冰池里,他捞起的那粒被她睫毛凝住的月光。
他忽然怔住——溪水漫过她挽起的袖口,露出腕间那道浅红勒痕,正是当年他从御河冰池里抱起她时,被水草划破的旧伤。那时她浑身透湿却紧攥着他的衣角,睫毛上凝着冰晶,眼里映着的不是救命天子,而是个十九岁少年慌乱的倒影。
木桶“当啷”坠地,惊碎满溪倒影。香玺抬头时,正撞见朱允炆骤然收紧的瞳孔——像被春风吹化的冰层下,忽然泛起的细碎星光。
暮鼓震碎山岚时,香玺突然拽住他欲拾木桶的手。她抖开贴身收藏的绢帕,半幅《江南春耕图》在风里舒展——这是建文二年他们巡视松江府时,一名七旬老农用万民伞衬布绘的献礼。
她将绢帕按在朱允炆心口时,朱允炆怀中佛经应声坠地,染着茶渍的“轻徭薄赋”四字恰好覆住佛经的“诸法空相”。
“你以为剃度便是超脱?”她指尖点着绢帕上朱批的“减赋”二字,眼尾水光碎在山岚里,“当年你说';菩萨低眉非为避世';,如今你倒学起金刚怒目,把经卷当作心中茧房?”
“你看——”她突然拽他到崖边。朱允炆垂眸,山脚下春泥泛着潮意,老农驱牛的木犁划开冻土,新苗顶开薄霭挣出地头。“这犁尖翻开的,可比佛经更接近涅盘。真佛从不在青灯黄卷里,”她的声音混着山风发颤,“在松江老丈的插秧歌里,在苗疆人寻药的脚印里。”
山风骤灌密林,将佛经从朱允炆手中卷向穹苍。他望着漫天翻卷的“应作如是观”,忽忆起情定终生时在玺院写下的相守誓言——而她眸中泪花,正映着秧田水光碎成星子。
他弯腰拾起佛经时,瞥见香玺裙裾裂口露出的伤痕——那是穿越苗疆毒瘴林留下的印记。心口骤绞间,腕间佛珠骤崩,南海珊瑚珠滚落,嵌进经卷褶皱。
香玺拈起那粒珊瑚珠,嵌进经页“如梦幻泡影”五字间,指尖碾过珠棱上经年细痕:“真正的自由,是当年你顶着祖制要求新政的胆魄…是松开凶恶的绳,解下轭上的索,折断一切的轭,使被欺压的得释放…”她抬眼时眸光灼灼,映着漫山新绿,“而非困于青灯,空念四大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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