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洎从怀中取出一方印鉴,居然是中书令的官印
他指着印鉴上的印钮:“看见这印钮上的龟蛇相交了么?玄武之神,龟身蛇颈,一文一武相绞相生。陛下今日准我致仕,明日你便是这政事堂的掌印人。你素来对我颇有微词,定在疑惑为何总要勾起朝堂上文武如泾渭般缠斗。”
窗外风雪愈盛,丝丝袅袅的钟声、梵音混杂在风声呼啸之中,几不可闻。
马周喝了一口黄酒,沉吟稍许,颔首道:“所以,为何不能文武相济、团结一致呢?武主外、文主内,武将开疆拓土、扫平蛮夷,文官廉洁奉公、治理国家,此为三代之治、大同之世也。”
刘洎失笑道:“宾王何以如此天真?佛门所谓‘贪嗔痴’人之祸根也,一语中的。那些史书之上所载之传闻岂能当真?要知道历史是人创造的,史书是人书写的,只要是人就有立场,就有私心,圣贤亦是如此。”
马周蹙眉:“史书不可尽信,但总不能尽不可信吧?”
后朝之人修前朝之史,为了彰显得国之正,难免要夹带私货,或诋毁前朝之乱政,或粉饰本朝之太平,概莫如是。
但总不能所有史书都是胡编乱造吧?
刘洎笑着摇摇头,将酒杯斟满喝了一口,黄酒的绵柔、姜丝的辛辣、桂圆的甘甜……在口中混合成一股独特的芬芳。
他未答,反问道:“今日之世,可谓盛世乎?”
马周断然:“自然!古之盛世,未有今日之盛也。”
“宾王可能想象日后之史书会如何描述今日之盛世?”
未等马周回答,他便自顾道:“政通人和、物阜民丰、礼乐昌明、安居乐业、四夷宾服,不逊于成康、文景,远胜于昭宣、光武……大抵便是这些了。”
马周点点头。
当今之盛世,却是远迈成康、文景、昭宣、光武,纵使开皇年间与今相比也多有不如。
这有什么问题呢?
刘洎神情之间并未有一分一毫在他担任宰相期间缔造盛世之骄傲、兴奋,反而眉宇之中满是黯然。
“可即便如此之盛世,便当真河清海晏、天下太平了?便丰衣足食、无饿死之人了?便幼有所养、老有所依了?”
马周默然,良久才道:“当然不是。”
他明白了刘洎的意思,如此之多的“盛世”,却连“人皆饱食”尚且不能做到,谈什么“天下大同”?
有史以来,从未存在人人都能吃饱饭的王朝!
刘洎又喝了一口酒,即便黄酒绵柔却也面色发红、酒气上涌。
“当你身为宰相之时,要居高临下去仔仔细细观察这个帝国,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要以天下百姓为基础,倘若连自己的国民都不能吃饱饭、穿暖衣,再多的盖世功勋、赫赫武功又有什么用?”
他似有几分醉意,神色之中带着回忆:“贞观初年我为侍御史,时常见到先帝与宰相们为了政务繁忙至深夜……有一日,卫公夜叩宫门献平突厥策,房杜二相披衣掌烛与他争到五更天——不是争该不该打,是争打下后设郡县还是羁縻府。将军眼中只有狼居胥山,宰相心里却要装下十年后的漕运、税赋、边民编户。”
马周执壶,为他斟酒。
雪花被风卷着打在窗户上,绵柔细密。
刘洎续道:“宇宙至理在于平衡,万物如此,朝堂亦如此。你可知为何让安西都护府的大都护调不动粮草,让河东道的黜陟使握不住兵符?不是不信任,是要在长城与运河之间划一道星河。武人聚成火,能烧尽胡尘;文人汇为水,可滋养州县。可水火若同器——那便是三国乱世、汉末烽烟。”
文与武,既要相辅相成,又要针锋相对。
刘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目光略显迷离:“我之错,错在私心太重,不在文武之争。”
“你且谨记,陛下需要有人替他说他不能说的话。当安西军请增十万匹绢,我们文臣就得跪谏‘民生凋敝’;当边疆胡族叛乱,将军们该在朝堂举着兵符说‘姑息必酿大患’……你我相争得越真切,圣裁就越显天威——但即使面对高高在上的皇权亦不能俯首帖耳、任凭驱策,要留三分余地。”
他站起身,将那一方宰相印鉴推到马周面前,俯身道:“政事堂的砚台要磨边塞的沙,兵部的舆图得蘸江南的墨。真正的祸患从来不是文武相争,而是有一天,将军们开始学写清丽骈文,宰相们竟热衷谈论阵型——那时,大唐的骨髓就空了。”
言罢直起腰身,推开房门走入漫天风雪之中。
马周没动,眼神凝视着面前这一方宰相之印,脑中斟酌着刘洎之言,手中下意识的斟酒、喝酒……
直至一壶黄酒喝尽,外边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风已停驻,雪仍未歇。
不知何时,寺内晚课的钟声已然平息。
万籁俱寂,雪花簌簌而落。
翌日清晨,刘洎遣人往宫中呈递了一份奏疏,未等陛下回复便带着早已准备好远行的家人,将贵重物品装上马车出了春明门,轻车简从在长亭出停顿稍许,便过了灞桥向南走商于道,返回荆州老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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