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建康城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同泰寺的晨钟悠扬响起。朱异怀揣着那份沉甸甸的、足以引发朝野震动的战报,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闯入萧衍修行的禅房,而是脚步一拐,先去了主持普信大师的静室。
普信正盘坐在蒲团上,手持念珠,看似在早课,实则眼神飘忽。见朱异进来,他立刻放下念珠,脸上堆起热情而不失“高僧”风范的笑容:“朱侍中今日怎有暇莅临小寺?快快请坐。” 两人屏退左右,密谈起来。
朱异脸上再无平日里的从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大师,祸事了!北伐大军……彻底败了!江北……恐怕要守不住了!”
普信对军事一窍不通,但看朱异的神色,也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他捻动佛珠,故作镇定地问道:“阿弥陀佛。兵家胜败,乃常事尔。不知朱侍中……可有需要老衲相助之处?” 他深知朱异无事不登三宝殿,此来必有求于己。
朱异凑近些,声音更低了:“大师明鉴。我稍后便要去向陛下禀报此事,还望大师能在一旁……帮忙稳住圣心。陛下年事已高,近来又潜心佛法,性子虽看似平和,实则……唉,我担心他骤闻此噩耗,怒极伤身,万一有个闪失,不但影响陛下清修,于国于民,亦是大大不利啊!” 他说得冠冕堂皇,实则最怕萧衍盛怒之下,迁怒于他这个力主接纳侯景、策划北伐的“功臣”。
普信眼皮微抬,心中了然。这忙可以帮,但绝不能白帮。他沉吟片刻,不紧不慢地岔开话题:“朱侍中心系陛下,忠心可嘉,老衲感佩。只是……老衲那不成器的侄儿,在军中历练已久,这校尉一职……”
朱异何等精明,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他心中暗骂这秃驴趁火打劫,脸上却瞬间换上慷慨仗义的表情,用力一拍胸脯,打断普信的话:“校尉?什么校尉?!大师的侄儿,才具过人,岂是区区校尉所能匹配?依我看,至少也得是个‘仁威将军’!此事包在我朱异身上!”(“仁威将军”是南梁将军号,有实际职掌,地位不低,陈庆之北伐前曾任此职)
普信闻言,脸上的皱纹顿时舒展开来,如同绽放的菊花,他双手合十,高宣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朱兄高义,老衲代小侄谢过了!陛下那边,老衲自当尽力,助朱兄稳住圣心。”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待到萧衍做完早课,二人便一同入内求见。
禅房内,檀香依旧。朱异跪伏在地,语气沉痛万分:“陛下……江北……北伐大军……败了。”
萧衍正闭目养神,闻言缓缓睁开眼,脸上并无太大波澜,只是淡淡问道:“哦?如何败的?是小有挫折,还是……” 他心中尚存一丝侥幸,或许只是受挫,损些兵马。
朱异早已打好腹稿,他斟酌着用词,将一场彻头彻尾的惨败,扭曲成了令人扼腕的内讧:“陛下,此事……唉,皆因淳于文成、侯安都等人与侯景将帅失和所致啊!侯景本意,是欲稳扎稳打,与汉军对峙,伺机而动。可那淳于量、侯安都二人,急功近利,不听号令,非要强行攻打汉军重镇,结果……结果中了于谨奸计,损兵折将,大败亏输!侯景得知后,痛心疾首,依军法训斥了二人。谁料此二人非但不知悔改,反而怀恨在心,竟于当晚发动兵变,意图擒拿侯景,献与汉国以换取富贵!幸得侯景警觉,及时发现险情,浴血奋战,率领三千忠心耿耿的旧部杀出重围,如今正往江州方向而来。而那淳于量、侯安都……恐怕此时已然降了汉军了!” 他将侯景描绘成忍辱负重、忠勇双全的受害者,而将战败的责任全推给了“叛将”。
“什么?!竟有此事?!” 萧衍猛地坐直了身体,苍老的脸上瞬间涌起一股血色,花白的胡须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一股帝王之怒眼看就要爆发!六万大军啊!竟然毁于内讧和背叛!
就在这雷霆将发未发之际——
“阿弥陀佛——!”
一直静立一旁的普信大师,突然运足中气,发出一声如同狮吼般洪亮的佛号,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他上前一步,宝相庄严,对着萧衍沉声道:“陛下!佛祖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胜败、得失、荣辱,不过皆是泡影尘埃,岂可因此扰了清净佛心,动了无名怒火?陛下乃佛国天子,当以慈悲为怀,以定力为基啊!”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又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萧衍刚刚升腾起的怒火。他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惭色,双手合十,对着佛像方向微微躬身,喃喃道:“大师所言极是……是朕着相了,险些乱了向佛之心,罪过,罪过……” 他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心绪,强行将那股憋闷压了下去。
朱异在一旁看得心中暗挑大拇指:“这老秃驴,关键时刻,还真他娘的有两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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