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这玩意儿,真是个最没道理的混蛋。
在洛阳城里,它是达官贵人腰间叮当作响的玉佩,是将军战马上飞溅的泥点,是皇宫里一夜白头的算计。可在净安寺,在这座被世人遗忘的破庙里,时间不过是窗棂上爬过的一只蜗牛,慢得让人想一指头摁死它。
元玉筝已经懒得去记今夕是何年了。
对她来说,日子就四种过法:春、夏、秋、冬。
春天,后山的杏花开得跟不要钱似的,一阵风过,粉白色的花瓣就跟下雨一样,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元玉筝就坐在那棵老杏树下抄经,花瓣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落在她乌黑的发间,也落在她那颗几乎快要停跳的心上。她会伸出苍白的手指,捻起一片花瓣,看着上面细密的纹路,心想:“开得这么热闹,还不是要烂在泥里。跟人一个德行。”然后,她会把花瓣夹进经书里,等它干瘪成一个丑陋的标本,就像那些曾经鲜活的记忆。
夏天,日头毒得能把石头烤出油来,蝉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仿佛在控诉这该死的天气。元玉筝的禅房里更是闷热如蒸笼。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青石板上,一遍遍地校对着经文。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下,滴在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她也不恼,只是用指腹轻轻抹开,看着那墨迹变成一团模糊的影子,就像她那个已经模糊不清的过去。有时候,夜里热得睡不着,她会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蛙鸣和虫叫,感觉自己就像一口被投入深井的石头,外面再热闹,也跟她没半点关系。这挺好,真的。
秋风是第一个来报信的流氓,带着一股子萧瑟的凉意,把庭院里扫得干干净净的落叶又给吹了回来,堆得到处都是。金黄的、火红的叶子铺了一地,踩上去“咔嚓”作响,像是踩碎了谁的骨头。元玉筝会站在廊下,看上很久很久。她看着叶子怎样从枝头挣扎着落下,怎样在风中打着旋儿,最后无可奈何地归于尘土。她觉得,这比任何经文都说得更明白。什么王图霸业,什么爱恨情仇,到头来,不都跟这叶子一样,落下来,被人踩,烂成泥,最后连个屁都留不下。
冬天最是难熬。北风跟刀子似的,从窗户的每一条缝隙里钻进来。她守着一盏豆大的孤灯,墨都结了冰,需要放在小小的炭盆上温着才能用。每写几个字,她就得停下来,把冻得通红的手放到嘴边哈一口热气。那点可怜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里挣扎一下,就消失不见了。就像她自己一样。她常常在这样的夜里想,如果就这么冻死过去,是不是也算一种解脱?可第二天太阳升起,她还是会准时醒来,研墨,铺纸,日复一日。
活着,对她而言,已经不是一种本能,而是一种习惯。一种比吃饭喝水还要顽固的,该死的习惯。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那点永恒不变又瞬息万变的景色。
花开花落,草木枯荣。
外面的世界在金戈铁马,在改朝换代,在高欢和宇文泰那两个老家伙之间玩着“今天你捅我一刀,明天我踹你一脚”的幼稚游戏。而她的世界,只有姿势不变的抄经,和一颗越来越冷的心。
时间,对她而言,不再是流逝,而是一种重复。一种近乎自虐的修行。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春秋。久到她几乎忘了自己原来的名字,忘了自己也曾鲜衣怒马,也曾是那洛阳城里最耀眼的一颗明珠。
直到那年夏天,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像一颗石子,在她那潭死水般的心湖上,砸出了一个极其微小的涟漪。
那是个比往常更热的午后,蝉鸣都带着一股子有气无力。元玉筝刚从后山打了一桶清冽的山泉水回来,准备擦拭佛像,就听到寺门被人“砰砰砰”地擂得山响。
那声音粗暴又急切,带着一股子不耐烦的劲儿。
元玉筝皱了皱眉。这破庙平日里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山下的村民也只敢在远处拜拜,从没人敢上门打扰。
她没有开门,只是隔着门板,冷冷地问了一句:“谁?”
外面的人似乎没想到里面有人,愣了一下,随即大咧咧地喊道:“开门开门!老子是给大丞相送信的信使!路过此地,渴得快冒烟了,讨碗水喝!”
大丞相?高欢?
元玉筝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听到的只是“张三”、“李四”这样普通的名字。她甚至觉得有点可笑,都什么时候了,高欢的狗,还这么有底气。
她依旧没有开门,转身从水桶里舀了一瓢水,走到门边,拉开那条仅供一人侧身通过的门缝,将水瓢递了出去。
门外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身尘土,满脸汗水,嘴唇干裂得起了皮。他大概是迷了路,闯到了这荒山野岭。看到水,他眼睛都绿了,一把抢过去,咕咚咕咚灌了个底朝天,末了还用袖子豪迈地一抹嘴。
“哈!痛快!多谢了!”他把水瓢递回来,大概是闲得无聊,又或许是想炫耀自己的身份,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说这位……呃,师太?你这庙也太偏了。要不是我这匹马通人性,差点就折在山里了。这趟差事可是顶顶要紧的,要是耽误了大丞相的军报,我这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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