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城的是柳景寒。
作为霍太安后面继任的桃浪知府,他一开始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因为自从冷太守以来,桃浪就是一座不祥之城,发生了太多足以载入史册的惨案。
那些粉红色的花瓣仿佛变成了死亡和灾难的魔咒,在这座城市中久久挥散不去。
而在霜华官府里也流传一个流言。
圣上破格提拔柳景寒做桃浪知府,将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他,实际上是明升暗降。他不满意柳景寒在做卧底时故意对他装腔作势,更不满意他当初加入三皇子党不过是为了给许离出头,而不是真心实意支持自己的政权。
蜜合难民北上迁徙,桃浪首当其冲,这个丝米大城现在怎么看都是一个烂摊子。杀难民,违背人性;不杀,护不了雪境的子民。将来史书上又会怎么写?
在朝中,甚至有不少人认为飞鸟尽,良弓藏,圣上不过是借刀杀人,除掉这个并不讨喜的悲鸣事变中的功臣。
而柳景寒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想?
在桃浪的城墙里,绯湖上已经层层叠叠铺满了落红,留在城里的人仿佛有一种末日的预感,湖面的画船上亮起了万千灯火,日夜流连笙歌,出演末日里的一场场莺歌燕舞。
城墙上,守卫森严又架起了数架守城弩。
“报——南门外又有难民聚集!”斥候的声音带着颤抖,“他们在分食……分食昨日中箭的同伴。”
城墙外,原来的尸体被焚烧过一次,如今依然留着焦黑的炭一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黏在外面的地上,分辨不出原来究竟是男是女。
这些尸体有些十分扭曲,有些抱在一起,有些已经变得不完整,但无论是何种情形,都让城下仿佛炼狱一般,看起来都十分可怖。
一开始这些屠杀的痕迹还对难民有一些震慑作用。他们在城墙外的山头蹒跚踟蹰着,不敢接近,他们渴望城里的世界,却又害怕城头上的守城弩。守城军也许还有什么大杀器对付他们,他们谁也不敢成为第一个接近桃浪城的人,生怕一不小心就变成了守城军的刀下亡魂。
可今日这次骚动爆发得实在是突然,不知为何,一群难民便开始往桃浪城门那边不要命地奔去,对着城墙跪了下来,不住地磕头,嘴里不住地说着什么。仿佛是哀求,又仿佛是控诉。
柳景寒亲自站在墙头,他听不清楚下面的难民在说些什么。
但是这些早就已经不重要了。
守城军在守城弩后,静静地等着柳大人的命令。
柳景寒不是傻子,他在城下这群难民的祷告和哀求声中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下场。
他知道难民不止会过来一次。也许是十次,也许是一百次。蜜合国里至少有上千万的难民,哪怕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如果他们一心想要冲破城门,那么总有一次桃浪城会失守。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桃浪城里城外到处飘散着凋谢的花瓣,在冷风的卷积中散发出一种哀艳决绝的气息。
那一日的鸦群忽然聚集,又忽然散去,又消失在远方的树林里。也不知什么时候还会再卷土重来。
守城弩响起了沉重的机械声,箭雨破空,城下又开始响起一阵阵惨叫声,新的屠杀开始,仿佛是一种宿命的循环播放。
在一阵长箭的射击后,往这一边涌过来的难民见形势不对,很快就往后山上退去。
这一次难民的尝试放弃得很快。
但是柳景寒也知道,这样的对峙坚持不了太长的时间,因为城外山头上已经渐渐开始出现更多的火光。这意味着在山林中的难民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他们生火,取暖,烹食,很快便会将这一边山林中的物资消耗殆尽。更何况,天气越来越冷,这里连桃花也都开始凋谢,山林中的花草鸟兽的生命恐怕也早就已经开始进入了倒计时。
柳景寒忧心忡忡,他知道永夜对这个世界意味着什么,但他也不曾想到,末日来得这般快。
末日中,蜜合国已经完全崩溃,寒山因裂死病元气大伤,而只有雪境,因为李沐光的坚持,勉强维持住了政权。他甚至没有放弃裂死病,在末日里还联手寒山四处就地开设制药坊,想要将裂死病平息下来。
越是相处,柳景寒越是觉得李沐光难能可贵,虽然柳景寒也知道,这一切维持不了太久。
寒山上的冰雪融化,银河泛滥,让本来就不充裕的物资更加紧缺。从南方开始,桃浪、花朝先后进入永夜,往北方逃的人已经开始增加。而官府和百姓的冲突也日渐增加,光桃浪一城,每日至少发生在城中各处的冲突至少有数十起。
更糟糕的是,花朝城的知府和守将渐渐和雪境离心,想要趁乱自立为王。而雪境已经腾不出手来处理这些渐生异心的叛臣,因为军队里有裂死病,而且驻扎在当地的守军一旦撤离,这座城市的官府力量便会就此瓦解,最后落得和蜜合一个下场。
柳景寒不知最后的事情将如何发展,但是很显然,李沐光的重心一直放在寒山上。
他站在城墙上,对面山头上的火光经久不息。
接着,又有一阵杀喊声从山头传来。有士兵大声道:“报——!柳大人!那边的难民他们自己扎了几架攻城梯!”
柳景寒连忙爬上墙头极尽目力张望,在暮色绰约间,从山上冲下好几队人马,他们似乎经过分工,一些人架着好几架长长的攻城梯,一些人挥舞着大刀长矛,向城门这边喊杀过来。
柳景寒连忙道:“准备守城弩!”
士兵们得令,那刚刚停下来的守城弩又对准了城外。
柳景寒问身边的王副将:“这是蜜合的军队?”
王副将看了一阵,道:“不像是。但是他们手里个个都有了武器,又不像是普通的难民。莫非是山里的流寇?”
柳景寒叹息一声:“我瞧倒不像是流寇,像是溃散的军队在城外重新集结了。你们看,这几次都是他们的试探。”
王副将沉默了一阵:“要不要请示圣上?”
柳景寒摇了摇头:“桃浪也已经没有多余的物资支援了,剩下的物资,要运去北方抵抗永夜。去通知宝通和宝圆大师,准备抵挡难民再一次进攻。”夜风拂过,鬓边的白发又添几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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