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跟你在一起让我觉得我变成了另一个人”
——《爱在黎明破晓前》
黑夜如厚实丝绒幕布低垂,火车单调节奏如倦怠钟锤叩打,在沉闷空气里敲出回响。硬座车厢里,灯影摇曳着明灭的光,映在我对面那个陌生女子的眼睛里,像投入寂静湖底的两点星火。我不知为何竟滔滔不绝讲述那些琐碎无趣的琐事,而她居然认真地听着,间或微笑点头,嘴角浮起浅浅小涡。她并未厌弃,也全无讥讽,如同在听某个不为人知的传奇。
后来列车在一个不知名小站临时停靠。我们下车,呼吸着夜晚冰凉的空气。站台上悬吊的灯,在夜雾里晕开光晕,模糊了彼此的轮廓。我笨拙地掏出烟盒,烟卷却散落一地,狼狈地弯腰去捡。她无声地笑了,那声音清冽如山涧,随即也俯身帮我拾起烟卷。两人蹲下身时,她的发丝不经意间擦过我的手背——那感觉就像被一枚烧红的针瞬间刺穿皮肤,猝不及防的热度烫得我全身倏然绷紧。指尖夹起最后一根烟,竟一时无法支撑它,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那发丝一扫而空了。
她轻轻凑近帮我点燃,火光跳跃映亮她眼中笑意:“……你方才讲的那些,其实挺有趣。”烟头的火星在黑暗中明灭不定,灼烧指尖皮肤。
后来我们共进一杯咖啡,她讲起某个遥远国度,声音时而低如耳语,时而又充满某种奇异张力。玻璃杯中浓黑液体轻晃,窗外霓虹流光仿佛有了重量,流淌进来坠入杯中碎成细屑——不期然间,我的手一颤,泼出滚烫的咖啡在她纤纤手背上。温热的液体瞬间在她肌肤上蜿蜒爬行。我慌忙想擦拭,指尖却在半空中迟疑冻结——那片肌肤与咖啡混同,烫意蒸腾之下竟微微泛着粉润光泽,恰如新绽樱花。我的动作顿住凝固,指尖蜷缩着悬在她手背上方半寸,再挪动不得分毫,那凝固的姿式窘迫而古怪。她反倒笑了,没有抽回手,而是就那样随意地用餐巾拭去,仿佛只是拂去些许灰尘。咖啡的暖痕被简单擦去,而我手指依旧僵麻冰冷——刚才迸溅的,像滚烫烙印烫在我自己的神经脉络上。
夜色深沉如浸染墨汁,我们无目的地沿铁轨踱步,枕木粗糙的轮廓在黯淡月光下延伸。轨道边野草在夜风里起伏,发出细微却汹涌的沙沙声。她的声音与风声融合缠绕,温柔如水浸透我耳廓。不知不觉间,我们越来越近。手臂偶然触碰,每一次都是电流瞬间的激灵。我的身体内部似乎被一种无形的丝线牵扯着、撕裂着——一股想要远远逃离的惊恐,混合着欲要更加深陷进去的诱惑,撕扯着我。这既非我,又分明是“我”深处传来的悸动,一个素来沉静自持的生命内部发生的陌生地陷。
月光之下,她的眼眸亮得惊人:“觉得你...和别人很不同。”
我只剩语无伦次:“我?只是个碰巧坐上同一列火车的人罢了。”那躲闪的言语却暴露了我的底细:她仿佛已照见了我躯壳深处某个角落,连我自己都未曾辨认清楚。
就在此时,她手指悄然覆上我的手背。掌心的热度突如其来,如同滚烫的熔金瞬间注入指骨,顺着血液一路焚烧上涌,在耳后点燃一小片滚烫。我的意识在那刻轰然粉碎,化散成无数悬浮光尘——骤然间,我竟看见童年幽暗窗台飘舞的灰尘细如金屑;看见血色黄昏里古堡高耸城墙垂落如巨斧;看见战马嘶鸣震天般踏过大雪深陷的泥泞河床;听见古老钟表沉重齿轮发出滞涩咬合之音……幻觉汹涌袭来,清晰尖锐得如同真实的刀锋切割肌肤。
“……跟你在一起,”我声音莫名发颤,仿佛从某种极深的冰层下艰难穿透而出,“我感觉自己像是变了另一个人。”
她的手指在我手背上微微用力,像按住一页即将被吹散的书:“变成什么人?”她的问询,犹如细针轻轻刺破了气球——我的躯壳。
那种异感瞬间挣脱掌控,汹涌着冲垮我筑起的堤防。另一个影像强横地挤进意识里:不是灰尘、古堡、战马,却像是我自己少年时代常做的那个梦——站在高耸入云却摇摇欲坠的悬崖边,衣袂在烈风里猎猎作响。每一次,向下奔涌的气流都在脚底轰鸣撕扯,诱惑着想要纵身一跃……那熟悉的下坠感此刻骤然归来,我的脚下似乎踩到的不是坚实地面,而是汹涌暗流之上的浮冰——每一次呼吸,都摇晃着通向更深的危险。
此刻我的脚似乎陷落深不见底的漩涡,视野中女子近在咫尺的身影却开始模糊摇曳起来。身体的边界开始溶解,我感受不到自己肢体的重量与形状——手指变得陌生,连声音仿佛都不完全属于自己。她掌心的热度竟像具有生命,穿透了我的臂膀、肩膀、脖颈,甚至一路蔓延、占领我跳动的心房深处。我竟难以判定,眼前的人是否真实存在,而体内那个沸腾喧嚣、即将挣脱而出的灵魂,是否才是我此生的陌生访客?
“……像一个…从未见过却又隐隐相识的人,”我艰难地开口,字句如刀刮过颤抖的喉咙,带来咸腥痛感,“像是醒在别人的梦里,或者是……成了我自己深藏心底的某个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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