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婉贤惠甚至可以说是无能懦弱的宋夫人,此时脸上的淤青还未散去,却敢在辛腾云的眼皮子底下“犯错”。
凌初没有多么错愕,反而会心一笑。
她的这位婆母从来都不是软弱之人,否则比起被日复一日的磋磨折辱,明明一口毒药就能解脱。宋夫人能忍到今天必定是为了最珍视之人。
或许在辛和钰六岁那年,她看着儿子被迫拿着刀站在自己面前时,就从自己的骨肉眼中看到了野心。
她不去死,仅仅是为了保住自己这条命,留在辛和钰最需要之时。
而现在,她要豁出去了。
凌初怕被监视的丫鬟看出端倪,压下眼底的心绪翻涌。权衡之下,她只对宋夫人笑了笑:“劳夫人费心了,没什么缺的。”
不是她不信宋夫人,而是她不敢赌。
宋夫人毕竟蜗居深宅多年,心性手段她不了解,若将这底牌交出去,却出了什么纰漏,她就真的只能坐以待毙了。
所以与其把侥幸逃出去的机会交给宋夫人,凌初宁愿把死的权力捏在自己手里。
这几天她已经摸清楚了,监视她的丫鬟总共有八个,两班轮换,在每日辰时初和亥时初交接。交接的时候是她们唯一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之际。
别的事她做不到,趁着这一下拔簪自刎,凌初还是有把握的。
推翻辛家的大计,她绝不会拖累!辛家人休想拿她威胁辛和钰!
宋夫人没想到凌初会放着眼前的生路不走,但转念也猜到了凌初许是不相信自己的能耐。
她什么也没说,一如往常那样把所有的心事藏好。
之后几天,宋夫人没再做羊肉,但丫鬟们的口疮迟迟不见好。辛和钰与凌初每日相见,都会说些他亲眼所见的琐事。
府署门外多了个馄饨摊,街市上的铺子关了好几家,他还见到骑着马在街上巡逻的府兵。
辛和钰自嘲一笑:“我还从来没有仰着头看过他们,如今也算见世面了。”
之后,凌初眼见着辛和钰越来越憔悴,他眼底的乌青几乎与混沌的瞳仁融为一体,瘦削的下巴长出青茬。
有一天,他甚至带着一身血就来见她,开口第一句便是:“婋婋,我今天杀人了。”
那个沽酒妇的爹娘当街要为女儿报仇,被他一声令下枭首示众。
那是两个头发已然花白的老人,溅在他身上的血液,闻着都是苦的。
他快撑不下去了,亟需凌初为他续命。
凌初抬起的手没能碰到辛和钰的脸,她定了定神问道:“府兵动的手?”
辛和钰摇头,“我带了侍从,今日没见到府兵,倒瞧见几个吆五喝六的差役。”
说罢,他想到了什么,那双华光不再的眼中终于有了些神采,似是随口感慨了句:“如今连差役都比往日神气了。”
凌初暗暗松了口气,她终于等来了这个好消息。
之所以让辛和钰留意市井上的动静,就是想知道辛家准备到了哪一步。
之前还有骑马的府兵巡逻,今日只有普通衙差,且差役这种欺软怕硬的喽啰,能够在街上大摇大摆比往日更风光,说明压在他们上头的人暂时不在了。
看来……精锐都被调去做更重要的事了,比如去下凹村堵截朝廷钦差。
他们等了那么久的转机,终于要来了!
但换句话说,辛和钰最难熬的劫数也来了……
凌初的眼睫颤了颤,视线越过辛和钰,眺望檐外的方寸天空。那片靛蓝的即将入暮的苍穹逐渐被眼泪晕得模糊,还挺美的。
她轻笑,“天快黑了,早些休息吧。”
多保重,才能打得过黑夜中的妖魔鬼怪,等到天亮那一刻。
辛和钰察觉到不对劲,未等他说话,凌初先一步开口,“放心,你在我就在。”
来送饭的宋氏再一次打断二人,她瞧见两个孩子的神色,握着托盘的手紧了紧。
凌初给了辛和钰一个安心的眼神,这才目送他离开。宋氏回头看了眼辛和钰,再次对向凌初时,眼底满是仓皇。
她魂不守舍地将饭菜放下,默默看着凌初大快朵颐,在她吃到一半时,宋夫人终是握紧了凌初的手。
“好孩子,你别——”
话语被堵在喉头,她噎了噎,艰涩地把话题一转,“你别怪我,求你体谅体谅我为人母亲的这颗心,你爹娘若在世,想必也……”
想必也不愿看到自己的宝贝女儿去死啊!
别自尽,她能帮忙的,就算拼了命也定会把她带出去!
凌初看着宋夫人,仍不敢把毒药交出去,宋夫人有些急了,甲缘扣进凌初的肉中都没注意到。
“凌娘子,不,婋婋!你愿称我一声婆母,就是我的亲儿媳。我是真把你当女儿看待,你——”
宋夫人欲言又止。身后四个监视丫鬟的目光如芒在背,她不能说错话,不能让丫鬟们察觉出凌初想自尽的意图。
虽然不知道凌初是如果躲过搜身,把毒药留在身上的,但她敢肯定,见血封喉伺候一定就在凌初手里!
见凌初始终听不进去,宋夫人急得眼眶泛湿,连声音都带着哽咽。
“我知你舍不得。”
谁能轻易舍下自己这条命?她知道的,凌初舍不得让辛和钰为难,可难道她就能舍得看到辛和钰面对丧妻之痛吗?
这句话终于勾动了凌初的心弦。
她当然舍不得啊,哪怕终归要死,她也想和辛和钰死在一起。
凌初细细回想宋夫人刚才的话语,每一句都说得模棱两可,明面上似是在送行前求她原谅。
再看看丫鬟们嘴角始终好不了的口疮……
原来宋夫人的心思与谋略,比她想得要缜密得多。哪怕被困在深宅几十年,她也没有磨灭自己的本事。
好像……真的可以搏一搏。
凌初心念一动,“婆母,我是不是……要走了?”
宋夫人愣了下,很快就反应过来,连忙装作悲痛的样子点了点头。凌初含着泪抽出头上唯一的那根发簪,捏在机关衔接处细细把玩。
“这根簪子是我唯一能留给他的遗物,还请婆母代为保管。”
宋夫人接过发簪死死攥在掌心,又将饭菜往凌初面前推了推,“菜快凉了,吃吧。明日……我来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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