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的雪,下成了碎沫。
纷纷扬扬,淅淅索索,沾衣即化。
先前的积雪还沉重地压在皇城的黛瓦与枯枝上,新落的雪沫却已积不住,被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抢先掠走,了无痕迹。
马车在贞烈祠前停下。
陆青与沈寒刚下车,一片雪沫便迷了眼睛。二人静立片刻,拂去眉睫间的湿意,望向眼前这座崭新的祠庙。
昔日流溢着江南烟水气的“摇光阁”,如今已是御笔高悬、彰显忠孝节烈的“贞烈祠”。新覆的黛瓦压着旧雪,新漆的朱窗锁着深寒,唯余一片被这连天风雪浸透的肃穆。
雪沫子不断扑打在高悬的鎏金巨匾上,在“贞烈祠”三个大字上蒙了一层湿冷的晕,沁淡了几分御笔的辉煌金彩。
陆青与沈寒一直不敢来,近祠情怯,怕物是人非。
今日此来,一为向这御笔钦定的忠烈致意,一为向心底那个永远不会被碑文记载的故人,作无声的告别。
穿过前庭那座锣鼓今日已歇的戏台,径直来到后院森然的祭堂。
堂内长明灯烧得正旺,上好的檀香氤氲出一缕缕淡青的烟霭。供桌上瓜果丰洁,凝着新鲜的水珠。三两百姓垂首默立,或悄然进出,在罗氏父女漆黑光亮的神主牌前跪拜默祷,香炉里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线香,烟缕缠绕,香火鼎盛。
二人在案前静立片刻,而后各自取香,就着长明灯点燃,跪在光洁的金丝蒲团上,极为郑重地三拜三叩。起身,将手中那炷代表私人怀念的香,稳稳插入那一片代表公众敬仰的香林之中。
陆青望着神主牌,眼底水光潋滟,“摇光姐,罗大人昭雪了,祠堂也立起来了。天下人都知道,他是忠臣,你是孝女。你...也做回罗影了。”
沈寒的手轻轻落在陆青微颤的脊背上,目光也投向牌位,“摇光姐,你从前在阁里的旧物,殿下都让人原样挪回你住的小院了。连你自制的‘自雨亭’,一砖一瓦,都移过去了。院子封了,再没人能进去。”
堂内檀香氤氲,长明灯静燃。
寂静被哀思填满之际——
一阵沉稳得近乎刻意的脚步声,混合着锦缎摩擦特有的、倨傲的窸窣,自身后响起。官靴踏在青砖上,端方、沉实的“嗒、嗒”声,在空旷的祭堂里清晰而孤高。
“真是巧遇。”
一道圆润的嗓音不疾不徐地传来,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想不到,会在此地,遇见二位故人。”
陆青与沈寒倏然回首。
只见温恕负手立于堂口天光与堂内烛火的交界处,一身绯袍,腰束玉带。一半面容浸在檐下阴影里,一半被堂内长明灯火照亮,脸上挂着那副惯常的温和笑意,正朝她们微微颔首。
他缓步踱入,在陆青面前几步处站定。
目光如舔舐般缓缓刮过陆青的脸,随即飞快掠过二人微红的眼角,笑意更深。
“方才在祠外瞧见武安侯府的马车,老夫还甚是诧异。这般天气,二位金尊玉贵的姑娘,怎会来祭拜一位...想必并无深交的‘烈女’?”
他不待回答,自顾自点了点头,仿佛解开了谜题:“直到穿过前院,瞧见二位在此间的神情...老夫便明白了。原来不是祭拜‘烈女’,是来凭吊故人。”
“瞧这泪眼婆娑的模样,想必二位与这位...摇光姑娘?”他故意顿了顿,欣赏着二人瞬间绷紧的下颌线,才慢悠悠接上,“——哦,瞧老夫这记性,如今该尊称一声‘罗影淑人’了。还是说...”
他向前微倾,声音压低,字字清晰:“她是那个...见不得光的‘摇光’?”
陆青眯眼,眸中寒意骤凝。
沈寒侧步,目光如淬冰刃。
望着二人瞬间凌厉的姿态,一股粘稠而灼热的快意,窜上温恕心头。
方才在祠外,只一瞥见武安侯府的青篷马车,他竟未及细想便命人停车。
一定是因为她——
陆青那像极了、令他渴望又恨了一生的眉眼。
待他回神,已经站在这,他平生绝不愿涉足的、罗氏父女的祭堂。
直到与这两道盈满敌意的目光相对,他才为这失控的举动,找到理由:是了,正是这二人,数月前在他独子的灵堂上,将他生生气得呕血。
旧恨如新,灼烧肺腑。
他好整以暇地掸了掸绯袍,嘴角的温和勾得更深:“此情此景,灵前诛心...二位,可还眼熟?”
陆青目光转向神主牌位前那面乌木鎏金的《御制祭罗氏贞烈祠敕》,“御碑在此,敕令煌煌。温阁老既入此堂,为何...不跪?”
温恕顺着她的目光瞥去,御碑上“凡祭者,必行三跪九叩之礼,敢有失仪,以不敬论”的字样赫然在目。
他嘴角讥笑一弯,向前踱了两步,直直面对香火鼎盛的罗氏父女神位,身形刻意绷得笔直如杆,负手而立。
让他跪?
给裕王的女人跪?跪这用死谏打他脸面的女人?
真是天大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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