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雪未停。
日间的雪沫,入夜后凝作细密的霰,簌簌叩着屋瓦,声响轻碎绵密。
陆青拢紧披风,提一盏羊角罩风灯踏雪而行。青石板路覆着薄薄一层莹白,越近后院,人迹愈稀,唯见一行足印,清晰没入祠堂的幽暗。
祠堂静矗,积雪厚覆歇山顶。檐下两盏风灯,在漫天飞霰中漾开两团昏晕,将门前扫净的空地与石阶映得暖亮,反衬得周遭夜色雪影,愈显沉黯。
陆青在阶前驻足,仰首。
门楣上,黑底金字的“陆氏宗祠”匾额,在灯下泛着沉沉的幽光。她拂去肩头雪粒,伸手,推开沉重的朱漆祠门。
“吱呀——”
一声悠长,洞穿了雪夜的凝寂。
声响截断了祠内低低的祝祷。
蒲团上,那袭素青的身影微微一凝,缓缓回过头来。
“陆青?”
小乔氏的面容在满室烛火中半明半暗。长明灯与掐丝珐琅烛台的光,在她脸上静静游移,却照不进那双沉寂的眼。
陆青缓步走近,在她面前站定,垂眸。
不过数日,眼前人素净得让她险些没认出来。
从前,她总裹一身跋扈的大红妆花缎,人未至,那嚣张的浓红已先灼人眼目。而今,却只着一件无纹无彩的素青棉袍,料子在幽光下,泛着冷瓷似的、灰败的青白。
她跪得笔直,烛影摇红间,身影单薄得像一捧一触即散的雪沫。
她唤她“陆青”,而非“青儿”。
小乔氏直直望进陆青眸底,目光如沉入海底,一眨不眨。
静默在香火气里僵持了片刻。
她忽而开口,声音干涩得像被香灰滤过:“陆青,你...都知道了吧?”
陆青唇角微勾,并未接话。她收回目光,转向供桌。
母亲的牌位前,竟整整齐齐摆着三碟祭品:一碟如意梅花糕,一碟金箔密罗柑,一碟鸾芝纹沉香饼。
俱是母亲生前所喜。
陆青目光微凝,小乔氏竟记得。
她抽出三炷檀香,就着长明灯点燃,青烟袅袅,在她沉静的眉眼间升腾。
上香,叩拜,礼毕,她起身,拂了拂衣摆,这才重新看向跪在地上的妇人。
“知道什么?”陆青语声淡如堂外落雪。
是,她都知道了。
下毒、私情、骗局,乃至小乔氏今夜为何独跪于此,她也了然。
小乔氏静默一瞬,声音低得没入香火里:“你并未失魂...你其实都记得。记得从前,也知道...我与温恕。”
不是问陆青,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祠堂烛火煌煌,将她的侧影长长地钉在青砖地上。她仰起头,望着立在案前那道清冷的身影,话音干涩:“我竟是这些日子,才慢慢想通。你自病中醒来后,待我,与从前已是天差地别。”
她兀自牵了牵嘴角,扯出几分空洞的自嘲。
“不知是我太迟钝,还是...太不把你放在心上。竟一直以为,你只是病后失魂,性情大变。”
陆青一声嗤笑:“姨母,您心里再明白不过——那究竟是不是‘病’!”
小乔氏低低笑了起来,几缕散落的发丝随之垂到面颊上,凌乱地晃着。
“你果然...都知道。”
许是跪坐的双膝早已麻木,她身子一软,颓然跌坐回蒲团上。挺直了许久的脊背,也随之一弯。
“姨母,”陆青的声音从上方落下,不带丝毫暖意,“不是在跪我母亲,是在跪你自己吧。”
小乔氏自病好后,每夜雷打不动来祠堂跪一个时辰。侯爷与太夫人问起,她只说是神魂惊惧,怕是撞了邪,需在祖宗灵前求个心安。
小乔氏对陆青话里的讥讽浑不在意,“都有。”
她望着牌位,目光空茫,“算是...为我那前半生浑浑噩噩、为人作嫁的日子,好好祭拜一回。”而后缓缓转眸,看向陆青,问的直接:“你那婢女捡到的花笺上并未署名,你如何断定,那人便是温恕?”
这些日子,她神魂日渐清明,挣破了那层以“情爱”为名的厚茧,灵台与心头,只剩一片被焚尽的荒芜。
人都说大彻大悟后,会有神明顿悟、宛如新生的畅然。
她的“悟”,却来得迟而惨痛——
温恕恋慕的从来是长姐,利用的从来是她,欺骗的,也从来只有她。
这顿悟,如同活生生剥皮抽筋。可痛到极处之后,竟是一种奇异的轻松——
肩上那座她用了十几年、以痴心与幻想堆叠而成的巨山,轰然倒塌。
她从此,再也不必恐惧他的厌弃了。
一个从未爱过你的人,本就无“厌”可生,无“弃”可言。
此刻,在陆青面前提及温恕,小乔氏心中竟无半分难堪,只剩下近乎麻木的从容。
陆青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顺着话头,轻描淡写地抛回一句:“他真名,是叫温恕,还是...温若竹?”
见小乔氏目露惊讶,陆青唇角弯了弯,“姨母院中那几丛修竹,年年岁岁长得那样好,是为他种的吧?”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