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秋意便浓得化不开了。院中的桂花早已落尽,只剩下墨绿的叶子在日渐凛冽的风中沙沙作响。天空变得高远而清澈,阳光失去了夏日的毒辣,只剩下暖洋洋的、带着些许凉意的金黄。沈清澜的生活,在陈延的邀请和内心的权衡中,仿佛进入了一段相对平缓的河流。她依旧每日修复古籍,教导阿阮辨识草药,心境却比以往更加沉静豁达。那份聘书被她收在书匣底层,她没有立刻答复,却也不再刻意回避这个选择,只是任由其在自己心中慢慢沉淀、发酵。
阿阮的进步神速,对草木药性的领悟力超乎寻常,更难得的是心性沉静,耐得住寂寞。沈清澜开始教她一些更精深的调理方剂,以及如何通过呼吸和冥想,去细微地感知自身与周围环境的能量流动。阿阮学得认真,黑眼睛里闪烁着求知的光芒,仿佛一块干燥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一切。看着她,沈清澜时常会想起母亲林晚秋笔记中那些关于“引导天赋、顺其自然”的记载,心中那份传承的意愿,便又坚定了一分。
傅靳言(阿言)的状态也稳定了许多。记忆的坚冰似乎在缓慢消融,不再有剧烈的头痛,但过往依旧笼罩在迷雾中,只有一些极其模糊的碎片偶尔闪现,如同水底的卵石,看不清纹路。他依旧沉默,但眼神中的茫然渐少,多了几分属于“傅靳言”的沉毅。他会在沈清澜忙碌时,默默地帮她劈好过冬的柴火,修葺漏雨的屋顶,动作利落精准。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不过分亲近,却也绝非陌路。偶尔目光交汇,空气中会流淌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熟悉与陌生的复杂情愫,随即又各自移开,归于平静。
这日傍晚,天色将暗未暗,西边天际还残留着一抹绚烂的霞光。沈清澜刚送走阿阮,正准备生火做饭,院门外却传来一阵沉稳而略显迟疑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并未立刻敲门。
这脚步声不同于陈延的干脆,也不同于镇上邻居的熟稔。沈清澜心中微动,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向外望去。只见暮色中,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穿着半旧深色夹克、风尘仆仆的男人。他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鸭舌帽,帽檐下的侧脸轮廓硬朗,下颌线紧绷,带着久经风霜的痕迹。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边袖管空空荡荡,用一枚安全别针别在身侧。
是秦放!
沈清澜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冲出胸腔。他怎么会找到这里?他还活着!自从当年北地一别,他引开追兵,生死未卜,她以为他早已……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缓缓拉开了院门。
门外的秦放闻声转过头,帽檐下的目光锐利如鹰,在与沈清澜视线接触的瞬间,那锐利化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复杂,以及一丝如释重负。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带着沙哑的叹息。
“清澜小姐……”他声音低沉,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
“秦放……”沈清澜的声音也有些发紧,“进来吧。”
堂屋内,油灯昏黄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沈清澜给秦放倒了一碗热茶,他没有客气,接过去,用仅存的右手捧着,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刚硬的面容。他没有摘下帽子,似乎想保留最后一点距离感。
“我还以为……”沈清澜看着他空荡的袖管,喉咙有些发堵。
“命大,没死成。”秦放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近乎残酷的自嘲,“丢了一只胳膊,换回一条命,躲了几年,值了。”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沈清澜能想象其中的艰险与惨烈。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沈清澜问。
秦放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一支,却没有点燃,只是放在鼻尖嗅了嗅:“费了点功夫。‘归墟’垮了,有些以前不敢动的线,现在能动了。听说你在江南,就顺着线索摸过来了。”他抬眼,目光深沉地看向沈清澜,“看到你没事,挺好。”
短暂的沉默。空气中弥漫着茶香、烟丝味和一种沉重的、属于过往的硝烟气息。
“他呢?”秦放忽然问,声音压得更低。
沈清澜知道他在问谁。她沉默片刻,轻轻摇了摇头:“不记得了。现在……就这样吧。”
秦放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更深的复杂。他没有追问,只是点了点头:“忘了好。有些事,忘了是福分。”
又是一阵沉默。秦放终于将那支烟点燃,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缓缓道:“我这次来,一是看看你是否安好。二来,是告别。”
“告别?”
“嗯。”秦放吐出一口烟圈,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归墟’虽然完了,但海外还有些零星的残渣,像阴沟里的老鼠,不甘心。有些人,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个了断。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有些债,得去讨。”
沈清澜心中一紧。她知道秦放说的“了断”意味着什么。那是另一条路,一条充满血腥与黑暗的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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