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无数次修改和武丁近乎苛刻的挑剔,天光大亮时,一幅栩栩如生的人像终于完成。画中人穿着最质朴的褐衣,袖裤卷起,身形挺拔,目光深邃平和,仿佛能包容万物、洞察万机。那眼神,终于接近了武丁梦中感受到的神韵。
“就是他!就是他!”武丁激动地将画像捧在手中,如同捧着最珍贵的祭器,“传令!即刻将此画像复制百份!快马传谕四方!无论是王畿之内,还是诸侯方国,哪怕是最偏远的村落、最繁忙的作坊、最辛苦的工地……给我找!翻遍天下也要把这个人找出来! 找到者,重赏!带回圣人者,封侯!” 王命如同惊雷,迅速传遍了整个殷都,并以最快的速度向商王朝统治的各个角落扩散开去。一个奴隶的命运,即将因一个君王的梦而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版筑:污泥中的明珠
距离殷都王宫区不算太远,靠近洹水河畔,有一片巨大的、尘土飞扬的工地。这里正在热火朝天地修筑一段加固河堤的防御工事,同时也是为附近新建的贵族居住区准备地基。烈日当空,夯土的号子声此起彼伏,监工粗鲁的呵斥声和皮鞭的破空声不绝于耳。
“快!快!别偷懒!泥土装满了!”
“夯!用力夯!要砸实!听见没有!”
“那边的木头!快点抬过来!磨蹭什么!”
空气里弥漫着汗水的酸味、牲畜的臊味和新鲜泥土的腥气。在工地靠近河岸的一角,一群衣衫褴褛、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奴隶,正在用最原始的方式进行着“版筑”——这是商代最重要的筑墙技术。他们将两块巨大的木板(“版”)用绳索捆扎固定成夹墙,然后在夹墙中间填满潮湿的泥土。接着,一个奴隶奋力抱起沉重的石制或木制夯锤(“杵”),高高举起,再狠狠砸下!
“嘿——呦!”“咚!”
沉闷而有力的撞击声伴随着号子节奏性地响起。泥土在巨大的冲击下被一点点挤压密实。每夯完一层,就再加高木板,填入新的泥土,再次夯打……如此往复,直到筑成坚固的土墙或高大的台基。这是极其繁重、消耗生命的劳动。
傅说(yuè),此刻就在这群奴隶中间。他看起来三十多岁,长期的暴晒和劳作让他皮肤黝黑粗糙,如同干裂的土地。他同样穿着破旧的粗麻褐衣,袖子和裤腿高高卷起,露出布满汗珠和泥浆、肌肉线条分明的手臂与小腿。他正抱着一个巨大的石杵,一次次奋力举起,再狠狠砸下!汗水从他的额头、鬓角、脊背上小溪般淌下,在黝黑的皮肤上冲出道道泥痕。每一次夯击,他都倾尽全力,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充满力量感的韵律。尘土沾满了他的头发、眉毛、脸颊,只有那双眼睛——即使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即使被汗水和泥污模糊,依然透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光芒!
那不是麻木绝望的眼神,也不是谄媚卑微的眼神,更不是凶狠反抗的眼神。那是一种沉静而专注的观察,一种深入骨髓的思考,一种对力量和技巧近乎本能的掌控。他夯击时,目光敏锐地扫过泥土的湿度、木板的垂直度、绳结的牢固程度、同伴配合的节奏。偶尔监工不在附近时,他会用旁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身边累得快要倒下的同伴低声指点:
“阿岩,你填土时要把草根石块捡出来,不然夯不实,雨水一泡就塌……”
“大柱,你扶板的手要稳,往左偏半分……对,就是这样……”
“夯的时候,腰要绷住力,用腿和腰带动手臂,省力……”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和引导的力量。那些奴隶同伴,虽然疲惫不堪,却都下意识地听从他的提醒。在这片充斥着绝望、痛苦和暴力的工地上,傅说像一块陷入污泥却自身不染、默默散发着微光的璞玉,隐隐成为这个小群体的主心骨。没人知道他为何沦为奴隶,也没人在乎。在这里,只有一个代号——“版筑之奴”。
中午短暂的歇息时分,奴隶们像虚脱的泥塑般瘫倒在阴凉处,大口喘着气,费力地吞咽着粗糙得像砂石一样的粟米饼。几个相熟的奴隶围在傅说旁边。
“傅大哥,你懂的真多!这夯土的活儿,经你一指点,好像真省力不少。”一个年轻的奴隶阿岩由衷地说,眼中满是敬佩。
傅说接过同伴递来的破陶碗,喝了一口浑浊的凉水,润了润干得冒烟的喉咙,淡淡地笑了笑,笑容牵动脸上干裂的泥痕:“没什么,做多了,想多了,就明白了一点道理。万事万物,都有它的‘道’,找到了用力最省、效果最好的那个点,就是‘治’了。”
“‘道’?‘治’?”另一个叫大柱的奴隶茫然地嚼着饼,“傅大哥,你说话咋跟那些刻卜辞的巫人似的,俺们听不懂。”
傅说望着远处王宫巍峨的轮廓,又看向脚下这片尘土飞扬、泥水横流的工地,眼神深邃:“治国和夯土,道理或许相通。 夯土要防塌陷,得选好地基,泥土要筛净,木板要立直,夯打要均匀用力。治国呢? 根基在民心,要除去那些害民的苛捐杂税(筛净泥土),要选贤任能、法令公正(立直木板),要令行禁止、上下同心(均匀用力)。根基稳了,墙才立得住,国家才能强盛,外敌才不敢轻易来犯……”他的声音不高,却仿佛蕴含着某种沉重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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