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沉沉地倾覆下来,将古老的北京城紧紧包裹。白日里那曾经属于帝国京华的喧嚣与躁动,此刻仿佛被这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消化,只余下零星的灯火,在带着料峭寒意的晚风中顽强地摇曳着,如同垂死之人微弱的喘息,又像是散落在黑色天鹅绒布上即将熄灭的星子,固执地对抗着这足以湮没一切的沉寂。
更深露重,寒气像是无形无质的幽灵,顺着窗棂雕花缝隙、透过门扉的微小罅隙,悄然潜入室内,带来一丝丝刺骨的凉意,缠绕在肌肤之上,久久不散。更夫那拖长了调子、带着睡意的梆子声,从极远的巷弄深处传来,三更天了,但在这平西侯府的客房内,却有人彻夜难眠。
戚睿涵躺在柔软而精致的锦褥之上,身体深陷其中,却感觉如同卧于针毡,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穿越至今,不过短短数月光阴,其间所经历的波澜壮阔、惊心动魄,却远超他过去二十年平淡人生的总和。脑海中,纷乱的画面不受控制地一帧帧闪过:初至山海关时的迷茫与深入骨髓的惊恐,仿佛还是昨日之事;与吴三桂在那肃杀军营中,焚香歃血,结为异姓兄弟时的豪情万丈与心底深处难以言喻的忐忑;成功凭借对历史的“预知”和一番唇枪舌剑,劝阻了这位手握重兵的枭雄引清兵入关;随后又不顾险阻,南下金陵,穿梭于波谲云诡的南明朝廷与大顺使者之间,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和孤注一掷的勇气,促成了那看似牢不可破、联合了南明、大顺乃至大西残部的抗清民族统一战线;还有在南京城中,面对弘光朝廷那些只知党争内耗、醉生梦死的官僚,那场险象环生、刀光剑影的逼宫政变,冰冷的刀锋曾数次擦着他的脖颈而过……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次抉择都重若千钧,关乎着亿万生灵的命运。
历史的车轮,那原本沿着“甲申国难”、神州陆沉轨迹滚滚向前的巨轮,似乎真的被他这个意外闯入的异数,用尽了浑身解数,拼尽了全部的气力,硬生生地撬动,偏离了那条既定的、通往无尽深渊的轨道,转向了一个迷雾重重、连他自己也无法看清的未知方向。
南京方面,弘光帝已正式下诏,公告天下“联顺抗清”,虽然各地官绅、士大夫群体中仍有不少杂音,但至少在明面上,一个以朱明正统为号召,联合了大顺军、大西军残余力量的抗清民族统一战线,已然初步成型。消息传来时,戚睿涵曾与吴三桂、杨铭等人举杯相庆,那短暂的欢欣与慰藉,至今仍有余温。
然而,此刻身处这北京城万籁俱寂、连风声都仿佛凝滞的深夜,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如同一条冰冷而粘腻的毒蛇,死死地缠绕上他的心扉,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这份来之不易的安静,总让他觉得虚幻而不真实,充满了令人心悸的假象。仿佛脚下踩着的并非坚实的土地,而是初春时节河面上那层看似平整光滑的薄冰,脚下深处,暗流汹涌,冰层随时可能毫无征兆地碎裂,将站在其上的人瞬间拖入冰冷刺骨、万劫不复的深渊。
窗棂之外,巡夜兵士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远处偶尔响起的、带着几分凄厉与不详的犬吠,非但不能带来丝毫的安全感,反而更衬得这夜晚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令人心慌意乱的沉默。那不是安宁,那是山雨欲来前,天地间压抑到极致的死寂,是风暴眼中心那短暂而可怕的平静。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试图捕捉一丝可怜的睡意,但纷乱的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又像是被狂风卷起的落叶,完全不受控制地奔驰、狂舞。南京城里的那些盟友,马士英、阮大铖之流,还有那些手握兵权却各怀鬼胎的镇将,他们是真心实意想要抗清吗?还是仅仅为了暂时的自保和权力平衡?李自成在北京整顿军备,秣马厉兵,他和他那些出身草莽的将领们,是否能真正摒弃与朱明王朝前嫌,与南明小朝廷协力同心,共御外侮?还有关外那个如狼似虎的多尔衮,那个在原本历史轨迹中,带领八旗劲旅入主中原、奠定了鞑清近三百年基业的枭雄,他真的会坐视这个虽然脆弱但却已然成型的抗清联盟稳固下来,一步步积蓄力量吗?种种疑问,交织成一张巨大而坚韧的罗网,将他紧紧包裹、缠绕,越收越紧,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就在这思绪纷飞,意识渐渐被朦胧睡意侵袭的边缘,一阵急促得近乎慌乱、完全失去了章法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重锤擂响破败的战鼓,猛地撞碎了夜的沉寂!那脚步声不再是巡夜兵士那种带着疲惫的沉稳节奏,而是充满了惊惶与紧迫,像一连串失去控制的鼓点,狠狠地、一下下敲击在戚睿涵毫无防备的心上。
“元芝,元芝,快醒醒,出事了!” 是杨铭的声音,带着戚睿涵从未听过的、几乎要破音的惊惧与恐慌。
戚睿涵一个激灵,心脏骤然收缩,像是被一只从黑暗中伸出的无形大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猛地从床榻上弹坐起来,动作之大,使得柔软的锦褥都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黑暗中,他甚至来不及摸索枕边的火折子去点燃床头那盏精致的黄铜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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