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铺码头的晨雾总比别处浓些。光绪年间铺就的青石板路沁着潮气,沈青梧裹紧夹棉短褂站在“沈记”商船斜对过的茶摊前,目光越过三两个挑着货担的脚夫,落在船舷那枚褪色的樱花徽记上——自上月摸清夜航规律,这徽记便成了她心头扎着的刺,亮一次,就提醒她灭门夜武藤敬二手腕翻转时,短刀上同色的樱花纹有多刺眼。
“阿青姑娘,借过借过。”粗哑嗓音撞碎思绪,阿坤扛着半袋糙米挤到桌旁,黑布短褂后颈洇出深色汗印。
他将米袋往桌角一放,刚要喊“两碗热茶”,指节突然顿在半空,视线掠过沈青梧耳后——那里别着枚铜制的雀儿哨,是青帮外围传递紧急消息的暗号。
沈青梧指尖已按在哨子上,喉间压着低声:“码头今天不对劲。”
她朝斜后方努嘴,茶摊西侧那两个穿灰布长衫的汉子,说是等活的搬运工,却杵在原地半个时辰没挪步,眼角总往“沈记”船尾瞟;更奇的是往常这时该靠岸的“福顺号”,今早竟迟迟没来——那船是阿坤安在码头上的眼线,专管递消息。
阿坤刚要细问,茶摊老板老陈端着茶碗过来,瓷碗在桌上磕出轻响,压着嗓子道:“坤哥,后巷有您的人,说是香港来的信。”
他拇指往腰间搓了搓,是“密信”的暗语。
两人对视一眼,沈青梧抓起桌上的布巾擦了擦手:“我去盯着‘沈记’,你速去速回。”
话音刚落,码头上突然起了骚动——“沈记”船舷边,两个黑西装正拽着个穿蓝布衫的少年推搡,那少年是阿坤手下的小徒弟,专管记商船进出的时辰。
“别冲动。”阿坤攥住沈青梧要起身的胳膊,指腹按在她手腕内侧的淤青上——那是前日练进阶格斗时磕的,“我去处理信的事,你在这看着,若那小子被带走,就吹三短一长的哨。”说罢抓起糙米袋,看似往后巷走,脚步却绕着茶摊边缘,余光始终锁着那两个黑西装。
沈青梧重新坐下,指尖无意识绞着布巾。
晨雾渐渐散了些,能看见“沈记”船仓的门帘被风掀起,露出里面堆叠的布包——上周她和阿坤盯梢时,数过这类布包,每只都沉得要两个壮汉才搬得动,布角缝着极细的红线,和她在聚仙楼烟馆见过的鸦片包线一模一样。
“砰!”一声闷响从后巷传来,紧接着是老陈短促的咳嗽。
沈青梧猛地抬头,刚要摸哨子,阿坤已从巷口出来,左手仍扛着米袋,右手插在裤兜里,步态如常,只是耳尖沾了点灰——那是挨了闷拳的痕迹。
“走,去药铺。”阿坤低头整理米袋绳,声音压得极低。
沈青梧会意,跟着他往霞飞路方向走,路过那两个灰布长衫时,阿坤故意撞了其中一人的胳膊,对方刚要瞪眼,看见阿坤腰间露出的青帮腰牌,脸色骤变,往后缩了缩。
到了“仁心药铺”后院,陈老板早已拉上隔间的布帘。
阿坤反手插上门,从米袋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拆开,里面是张叠得方正的宣纸,边角泛着海腥味——确是从香港寄来的。
他指尖捏着纸角展开,沈青梧凑过去,只见上面是杜月笙的笔迹,墨色浓淡不均,像是在匆忙中写就:
“坤儿亲启:沪上局势乱,吾暂避港地。沈记商船每周三夜航,实载鸦片,航线十六铺至长崎,货款汇三菱银行松井账户——此乃武藤敬二的路子,沈老板当年拒同流,才遭灭口。
吾知沈姑娘在你处,沈家与杜某有旧,青帮码头、商号产业,暂托沈姑娘代管,切记三条:禁鸦片、拒日人、清内鬼。
另,张啸林与武藤勾连已深,若遇急难,可寻法租界巡捕房李探长,持此信为凭。”
最后落款是“杜月笙”三个字,旁边盖着枚小小的朱红私印。
沈青梧盯着“沈老板当年拒同流”几个字,指尖微微发颤。
原主记忆里,父亲沈正宏总在深夜书房看账本,有时会对着一张画着船的纸叹气,那时她只当是生意难,如今才知,父亲是在和武藤的鸦片走私抗衡——难怪灭门夜武藤要问“为何”,那哪里是问二叔,是问沈正宏为何不肯同流合污。
“姑娘,你看这……”阿坤话没说完,隔间外突然传来陈老板的声音:“坤哥,前堂有个穿黑西装的,说是找‘阿青姑娘’,问认不认识沈家公馆的人。”
沈青梧猛地攥紧信纸,将其折成小块塞进衣领——那里贴着皮肤,最是隐蔽。她抬眼看向阿坤,眼神已恢复冷静:“是武藤的人,定是码头那两个长衫回去报信了。你把信收好,我去应付。”
“不行,太危险!”阿坤急道,“那黑西装腰间鼓着,定是带了枪。”
“越危险越要去。”沈青梧扯了扯衣襟,将短褂的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他找‘阿青’,不是找‘沈青梧’,说明还没认出我。若我躲着,反而露馅——正好问问,他们找沈家的人,到底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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