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八二年的春天,华北平原像个睡过了头的巨人,懒洋洋地打着哈欠。风是干的,裹着去年冬天留下的土腥味和麦秸腐烂的微甜,刮在脸上,像细砂纸打磨着皮肤。土地皲裂开无数细小的口子,渴望着甘霖,就如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渴望着一点能滋润干瘪肚肠的吃食和能点燃麻木心灵的响动。
耿家庄就趴在这片广袤平原的褶皱里,灰扑扑的,像一件穿久了忘了洗的旧衣裳。村头那几棵老槐树,枝桠虬结着伸向天空,仿佛在向老天爷祈求着什么。
就在这样一个午后,一阵异样的声响,打破了村庄的沉闷。
那声响,初听是“咚咚”的闷鼓,像远处天边滚来的雷。渐渐地,近了,才听出里面夹杂着嘶哑却极具穿透力的吟唱,还有一种金属片震颤的“哗棱”声。村里不多的几条狗率先兴奋起来,冲着村口的方向狂吠。孩子们像从地缝里钻出来似的,光着脚丫,吸溜着鼻涕,朝着声响处飞奔。
在村头那片光秃秃的、平日里用来晒谷子的场院上,围起了一小圈人。圈子里,站着一个女人。
她就是王凤萍。
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身量不算太高,却长得丰腴结实。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蓝布衫,紧箍在身上,勾勒出鼓蓬蓬的胸脯和浑圆的臀。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甩在胸前,辫梢扎着半截褪了色的红头绳。她风尘仆仆,鞋上、裤脚上都沾满了泥点子,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略显脏污却难掩秀气的脸颊流下来。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那对眸子,黑得像两口深井,此刻却燃着两簇火苗,亮得灼人。她身上斜背着一面磨破了边的牛皮大鼓,手里攥着一对磨得油光发亮的枣木鼓槌。另一只手里,提着串缀满铜钱的支架,刚才那“哗棱”声,就是它发出来的。
“老少爷们,婶子大娘们!”王凤萍开口了,嗓音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却像含着块磁石,能把人的耳朵吸过去,“俺是从东边河南来的,遭了灾,路过贵宝地,借一方水土,给大家唱一段老祖宗传下来的玩意儿。唱得好,您赏口饭吃;唱得不好,您全当听个响,给俺鼓个劲!”
她也不等众人回应,将鼓支架“啪”地往地上一戳,固定好牛皮鼓。左手铜钱板“哗棱”一摇,右手鼓槌“咚”地一声敲在鼓心,如同定场惊雷。
“今天不表那三皇并五帝,”她开腔了,身子随着节奏微微晃动,“咱单表那,天波杨府的女英豪!余太君,百岁高龄挂帅印,穆桂英,五十岁又把那大刀抄……”
鼓点时而急促如马蹄踏碎冰河,时而缓慢如重锤擂击城门。她的唱腔,高亢时能撕裂云层,低沉时如叹息滚过大地。她不是在唱,她是在用整个生命“说”这个故事。说到穆桂英披挂上阵,她双眉倒竖,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自己就是那位沙场女将;说到阵前险象环生,她咬紧下唇,鼓点乱敲,如同千军万马奔腾……
围观的村民,从最初的看热闹,渐渐被吸了进去。男人们忘了抽烟,女人们忘了纳鞋底,孩子们张着嘴,口水流下来都不知道。他们见过走街串巷耍猴的,要快板的,却没见过这样一个人、一面鼓,就能营造出千军万马气势的。
人群外围,刚给公社送完化肥、开着拖拉机回村的耿雷,也被这声响吸引,停下了“突突”作响的铁家伙。他挤在人群后面,高大的身躯像半截塔。他一眼就看到了场子中间那个浑身是劲、声音嘶哑却光芒四射的女人。他看到汗水在她脖颈上亮晶晶地反光,看到蓝布衫下随着呼吸和动作起伏的饱满曲线,觉得口干舌燥,心口像被那鼓槌一下下敲打着。
就在这时,原本还算明媚的天,忽然就阴了下来。一阵凉风卷着尘土扫过场院,几滴硕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噗噗”地打在干燥的浮土上,溅起小小的烟尘。
“下雨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围观的人群顿时像炸了窝的蚂蚁,四散奔逃,找地方避雨。
王凤萍的唱词戛然而止。
雨点密集起来,噼里啪啦地打在牛皮鼓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很快淋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那件蓝布衫湿透后,更紧地贴在她身上,几乎成了半透明,将她丰腴而不失矫健的身段暴露无遗。她有些狼狈地想去护住鼓,又顾不得自己,站在那里,像一只被突然淋湿的、无处可去的凤凰。
耿雷几乎没经过脑子,一个箭步冲了过去,脱下自己那件带着汗味和机油味的旧外套,猛地罩在了王凤萍的身上,也遮住了那令他心跳加速的曲线。
王凤萍吓了一跳,猛地抬头,对上一双年轻、黝黑、带着几分憨直和急切的眼睛。
“雨大,别淋病了!”耿雷的声音有点粗,还有点磕巴。
王凤萍愣了一下,看着眼前这个壮实得像小牛犊似的后生,又低头看了看身上带着男性气息的外套,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热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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