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浪潮,总以无数个体命运为水滴,汇聚成无可阻挡的洪流。民国二十八年,欧陆的硝烟已悄然弥漫,远东的火药桶早已炸裂,上海这座孤岛,在时代的惊涛骇浪中,宛如一叶承载着过多秘密与欲望的扁舟。而肖衍,便是这舟上新来的摆渡人,他的归来,并非游子的乡愁,而是一枚冷棋,落入早已布满经纬的棋局。他的代号“白鸽”,寓意和平,执行的却是最不和平的使命,这本身就是一个时代巨大的反讽。
在梅机关新晋顾问南造云子的评估报告里,肖衍的档案清晰而完美:出身清白(或已被战火抹去可疑痕迹),教育背景无可挑剔,商业行为符合逻辑,其归国行为可解读为敏锐商人捕捉“大东亚共荣圈”初期经济机会的典型举动。她认可这份完美,却恰恰因这过度完美而心生警惕,如同鉴赏家面对一件毫无瑕疵的赝品,直觉深处响起细微的警报。她吩咐手下:“给予其适当的商业便利,纳入B类观察名单。我要看看,这只归巢的燕子,究竟要衔来怎样的泥。”
而在重庆或延安的某间机密办公室里,一份绝密电文可能这样写道:“‘白鸽’已安全落巢。其任务:利用合法身份,深度潜伏,构建枢纽,获取日伪经济、政治核心战略情报。首要目标:查明代号‘日晖’之阴谋。”下达命令者看到的不是肖衍其人,而是一把即将插入敌人心脏的、淬炼已久的匕首。
至于上海滩的社交界,则多了一条无关紧要的谈资:一位叫肖衍的年轻华侨巨富回来了,英俊、富有、单身,这已足够成为未来几周沙龙舞会关注的焦点。人们关心他的财富来源远多于他的政治倾向,这浮华的表象,正是他最好的保护色。
晨光熹微,透过华懋饭店套房厚重的丝绒窗帘,在波斯地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肖衍早已起身,昨夜那个冰冷的银烟盒置于铺着白色亚麻桌布的餐桌上,与精致的西式早餐格格不入。他仔细端详着那只绘制的白鸽,笔触工整,透着一种冷静的专业主义。没有时间、地点,只有一个明确的指令:确认身份,并等待首次联络。
他将烟盒置于蒸汽氤氲的咖啡杯上方,细微的水汽浸润着金属表面,片刻之后,盒盖内侧一组极浅的、需特定角度才能窥见的数字显现出来——一个电话号码和一组时间代码。他面无表情地记下,随后用软布仔细擦去所有痕迹,仿佛抹去一个不应存在的梦境。内心的波动被强行压下,转化为绝对的冷静。这是一场必须在刀尖上保持平衡的舞蹈,一丝一毫的情感涟漪都可能致命。
他想起古人所言:“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如今他藏起的,是何等凶险之器。而这“时”,又将在何地、以何种方式到来?他推开窗,湿润的江风涌入,带着淡淡的煤烟和江水腥味。外滩的钟声悠悠传来,沉重而缓慢,一声声,仿佛敲在时代沉重的脊梁上,也敲在他的心坎上。这钟声既为这座城市的繁华而鸣,也为它的屈辱而响。
上午十时整,他坐在房间壁炉旁的皮质扶手椅里,拨通了那个号码。电话响了五声后被接起,对面是一片沉默,只有极其细微的呼吸声。“天气转凉了,听说静安寺路的梧桐叶都黄了。”肖衍对着话筒,说出预定的暗语,声音平稳得像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对面沉默了两秒,一个苍老、略带沙哑,却异常平稳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江南口音:“是啊,但霞飞路上的法国梧桐,还能再撑些时日。先生是要订报吗?《申报》还是《新闻报》?”“《字林西报》,看些外面的消息。”肖衍回答,心跳在胸腔里沉稳地搏动。“《字林西报》现在可紧俏,要下午才能送到贝当路的老地方。”对方说完,并未等待回应,便轻轻挂断了电话。
电话挂断,房间里只剩下电流的忙音。肖衍缓缓放下听筒,手心里有一层薄薄的汗。成功了。第一次接触,短暂、高效、滴水不漏。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像一位饱经风霜、值得信赖的长者,这让他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弛了一瞬,但随即又再次绷紧——信任,在这行当里是比钻石更奢侈的东西。一丝若有若无的乡愁被这熟悉的乡音勾起,又迅速被他碾碎在理智的磐石之下。
下午三时,贝当路。这里曾是法租界幽静的住宅区,如今虽略显萧瑟,但仍保持着一种故作镇定的从容。肖衍按照指示,步行至一家门面狭小、灯光昏暗的旧书店。店内弥漫着旧纸张和油墨特有的陈腐香气,时光在这里仿佛凝滞。他状似随意地浏览着布满灰尘的书脊,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店内每一个细节。
老板是个带着深度近视眼镜的老头,蜷缩在柜台后,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肖衍没有看他,径直走到西洋文学区,抽出一本羊皮封面的《鲁拜集》,翻到中间某一页,里面夹着一枚同样质地的纸条,上面只有一个地址:福煦路403号,“荣记烟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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