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言踏雪而行,黑袍猎猎,手中残卷已被寒风吹得页页翻飞。
他奉命巡查此处支脉,以防律网异动引发阴气暴走。
可刚入谷口,脚步骤停。
前方荒原之上,数百游魂自发排列成环形阵列,跪伏于地,齐齐叩首。
他们围绕的,是一座无名石碑,碑文赫然是萧玄策早年一道边疆屠村令全文,字字如刀,刻尽暴虐。
可随着每一次叩首,碑面竟淡去一分。
一次,淡一线;十次,失一列;百次之后,整块石碑竟开始透明,直至彻底消散于风中。
一名老魂缓缓抬头,脸上无恨,唯有释然。
他对断言笑了笑,声音沙哑却平静:“我们恨过,也怨过……但她让我们听见了他的梦话。原来他也睡不好。”
断言僵立原地,手中残卷悄然落地,被风吹开一页,上面写着:
当加害者开始梦见被害者的痛,救赎之门,方始开启。
远处,天边微亮。
一辆孤车正驶离京城,马蹄踏破晨雾,朝着北境而去。
车帘微掀,萧玄策望向窗外苍茫大地,手中紧攥那片纸角。
而在千里之外的一处荒村,枯井旁,几个村民默默围聚。
他们捧出一碗浊水,跪地相候,眼神不再恐惧,也不再仇恨。
只是等待。子时风起,荒村孤灯如豆。
马蹄声碾碎薄霜,在枯树虬枝间回荡。
萧玄策掀帘下车时,天地寂静得仿佛连魂魄都屏住了呼吸。
这村子他从未踏足,却在梦中见过三次——土墙裂痕的走向,祠堂塌了一角的飞檐,甚至那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都与记忆里某幅残卷分毫不差。
村民没有逃。
他们就站在井边,沉默地等他。
为首的老人捧着一只粗陶碗,碗中浊水晃动,映不出月光,却似有微弱脉动,像一颗不肯停跳的心脏。
“陛下,”老人声音干涩如沙,“这是我们井里唯一还活着的东西。”
萧玄策目光一凝。
他本可拂袖而去,可指尖触到胸前那片纸角——“你也苦”三字早已渗入肌肤,成了日夜不离的烙印。
他接过碗,仰头饮尽。
水入口的刹那,喉管如被烧红铁线割裂。
一股腥甜直冲脑门,眼前骤然炸开无数画面:
暴雨夜,少年校尉跪在宫门外,怀中抱着被乱箭射穿的妹妹,嘶吼着“求陛下开恩”;
刑部大牢深处,七十三名流民伏地痛哭,只因一句“私议朝政”便要株连九族;
还有那一道朱批诏书落下时,他自己冷眼旁观,笔锋未顿:“依律,当斩。”
“不是我不救……”他在高烧中翻滚,牙齿打颤,呓语撕心裂肺,“是规矩不能破……江山不能乱……朕若徇情一次,天下便无律可依……”
随行太医束手无策,只道龙体突遭阴气侵袭,恐是冲撞厉鬼。
唯有萧玄策自己知道——这不是鬼祟作乱,是律网在反刍他的过往,是一场由她主导的、无声的审判。
次日黎明,他挣扎起身,镜中面色惨白如纸,可袖口那朵绣了十年的守律花,竟悄然变了模样。
原本只有一瓣闭合的银丝小花,此刻绽开了第二瓣。
花心处浮出两字,以极细金线织就,却重逾千钧:
谅你。
萧玄策指尖轻颤,几乎不敢触碰。
这不是赦免,不是宽恕,而是承认了他的痛苦——在他亲手铸下的罪孽之外,竟还有资格被说一句“我知你难”。
这是沈青梧第一次,对他用了柔软的语气。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她曾问:“若有一天,你也成了被律网审视的人,你还信‘法不容情’四字吗?”
那时他冷笑:“法若容情,国将不国。”
如今,那朵花静静开在袖上,像一道来自幽冥的诘问,也像一场迟来的和解。
而千里之外,春分后第七个子时悄然降临。
全国三百六十州,每一座沉寂多年的赎籍台同时震颤。
地面龟裂,泥土翻涌,一朵朵透明小花破土而出,花瓣晶莹如泪滴,内里封存的不再是冤魂哀鸣,而是一帧帧模糊影像——
先帝独坐太庙,老泪纵横:“朕杀了三个儿子,才换来十年太平。”
前朝女帝焚毁密档,喃喃自语:“若世人知我是如何登基的,必唾我骨。”
更远的古卷中,开国君主跪于阵亡将士碑前,叩首至血流满面:“我对不起你们,但我必须赢。”
这些从无人知晓的软弱,这些被史官抹去的哭泣,此刻尽数浮现于律网之花中,向苍生低诉:执权者亦会痛,也会悔,也会在深夜独自咀嚼自己的恶。
其中一朵飘至北境驿站,轻轻悬于萧玄策窗前。
它缓缓绽放,传出沈青梧的声音,不再冰冷,也不再遥远:
“你说不必谢,是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为自己做的事,真心难过。”
花燃成灰,随风散去。
像一场迟到的安慰,也像一声温柔的召唤。
马车再度启程,驶向京城。
沿途山河静默,唯有袖口那朵守律花,在晨光中微微发烫。
也有些东西,正等待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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