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起士林那场带着手电筒光亮的相亲后，林心大对尹有才的态度，从最初的不屑一顾，变成了一种微妙的好奇。
尹有才的追求，如同他这个人一样，不热烈，却极具渗透力。他不像那些追求林心大的纨绔子弟，送夸张的花束、在报社登肉麻的情诗。他的方式，务实而精准，带着电力工程师般的缜密逻辑。
他知道林心大家里不缺山珍海味，便会在周末清晨，骑着一辆叮当作响的旧自行车，等在林公馆后门，载她去十月市场（注：旧天津着名市场）喝地道的锅巴菜，或是去地道的小馆吃刚出锅的耳朵眼炸糕。他会对她说：“这里的烟火气，比起士林的牛排实在。”
他会利用业余时间，亲手为她组装一台结构精巧的矿石收音机。当嘈杂的电流声里传出遥远的戏曲唱段时，他指着那些缠绕的线圈和矿石，耐心地讲解原理，眼神专注得像在描绘一个世界。林心大看不懂那些线路，却着迷于他讲述时那份不容置疑的自信。
他还会在她抱怨家里电灯忽明忽暗时，第二天就带着工具上门，征得林家管家同意后，利落地检修线路。他站在梯子上，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专注工作的侧脸在昏暗光线下，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林母起初颇有微词，但几次下来，见这个年轻人确实有本事让家里的灯比往常都亮，态度也缓和了些。
尹有才像一缕清风，悄无声息地吹进了林心大被锦衣玉食包裹得有些麻木的生活。他带她见识了一个她从未接触过的、真实而生动的天津卫：海河岸边的码头、老城里嘈杂的市井、还有他口中那个由电流、电压和复杂人际关系构成的“外面的世界”。
林心大沦陷了。她爱上了这种打破常规的刺激，爱上了尹有才身上那种与她周围人截然不同的、混合着清高与野性的复杂气质。她觉得他是一块被埋没在泥土里的璞玉，而自己，是那个独具慧眼的识玉人。
感情的高潮，发生在一个夏日的傍晚。
尹有才弄来一条小船，带着林心大偷偷划进了海河。夕阳将河面染成一片瑰丽的金红，远处是繁忙的码头和隐隐约约的轮船汽笛声。
船至河心，四周开阔。尹有才停下桨，任由小船轻轻荡漾。他望着两岸逐渐亮起的、星星点点的灯火，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深沉：
“心大，你看这天津卫的夜晚。”
林心大顺着他目光望去，高楼洋房灯火通明，而大片大片的平民区则隐没在黑暗中，只有零星微弱的光点。
“电是个好东西，”尹有才继续说，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热忱，“它让夜晚变成白昼，让机器轰鸣，它是现代社会的血液。可是现在，这光，只照亮了少数人的繁华。”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林心大，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两簇野火。
“总有一天，我要让这海河两岸，从金刚桥到望海楼，每一寸土地都亮起灯！我要建起比劝业场还高的楼房，要用电流驱动整个北方的机器！”
他的手臂挥过夜空，划出一个磅礴的弧度。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谨小慎微的电力公司职员，倒像是个指点江山的帝王。
林心大被他的气势震慑了，心跳如鼓。
尹有才猛地抓住她的手，握得紧紧的，他的掌心滚烫，带着薄茧的粗糙感摩挲着她细腻的皮肤。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地说：
“心大，你信我。这未来的天津卫，不，这整个北方的天地，会有我们十一亿的江山！你跟着我，我让你当这江山的女主人，我们一起，称王称霸！”
“十一亿江山”、“称王称霸”！这些字眼如同惊雷，在林心大耳边炸响。如此狂妄，如此大逆不道，却又如此惊心动魄！它完全契合了她内心对浪漫和冒险的所有想象。她仿佛看到，未来不再是深宅大院里无聊的少奶奶生活，而是一场与他并肩开创的宏大史诗。
爱情的砒霜，在这一刻，裹上了梦想的蜜糖，变得无比诱人。
林心大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光，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用力点头：“我信你，有才！我跟你！”
月光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像碎了一河的钻石。在这条飘荡于海河中心的小船上，富家千金对她心中的“英雄”许下了终身。她看到的，是他描绘的灯火帝国；而她忽略的，是他眼中那簇野火背后，深不见底的欲望，以及海河水中倒映出的、两岸灯火无法照亮的、无边的黑暗。
许诺的那一刻，光芒万丈，却也将他们命运的阴影，拉得又长又远。 这艘载着热恋情人的小船，正不知不觉地，驶向一场无法回头的风暴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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