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伸臂让他系。那结落在腕骨上,勒出不痛的印痕。他忽然生出一种踏实:这结不是凭证,却像命运给的一根线,能在黑暗里牵着人往前。
“再告诉你一条路。”老兵指了指右侧一排矮帐,“牙门里不止有将军,最要紧的是那些看门的文吏。跟他们说话别讲大的,说小的。大的,人人都知道,没人会替你做主;小的,只有他知道,他就能当一回主。你说‘粟多一斗、盐重两斤’,他会把你当自己人;你一开口就谈国计军心,他只会把你拎出去。”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问话的时候,先问他的姓,再问他的职。你记住他的姓,他就记住了你的人。”
郭嘉点头。这就是第二样“桥料”。“脸”,不只是面子,也是把人当人的方式。你把他当门,他就只会把你关在门外;你把他当人,他会替你开一道缝。
“第三样,‘人’。”老兵看着他,认真地道,“俺替你找一个。看那边,穿青袍的,是‘记注’的小吏,姓韦。这些日子他常往辎重来回跑。你跟他说粮道失衡,东线重,西线轻,火药少了三成,他就听得进。因为这是他要被上头骂的事。”
“你认识他?”郭嘉问。
“俺打过两回招呼。”老兵笑,“就是那种,借笔写名字的招呼。够了。”
他们等那青袍小吏走近。老兵上前一步,先叫了一声“韦小官”,又从袖里摸出一包细盐,沉甸甸一小包,递过去。
青袍人看了眼盐,眼神飞快地四顾一下,收了,才把视线落到郭嘉脸上:“这位是?”
“想见上一位能说话的。”老兵不兜圈,“只说三句话,短的。”
“短的最好。”青袍人叹气,“今日来的人太多,长的都扔在外头了。”
他把他们带到一处门帐前。门帘里,一盆炭火红得沉稳。青袍人对着里头轻声通报,又回身对郭嘉道:“进去吧。记得,短。”
郭嘉迈步前,忽然回头。晚光落在老兵的背上,替那道佝偻镀了一层温暖。
他想起那句“递碗水不费劲儿”,喉头一紧,还是没把多余的话说出口。老兵双手拄杖,像站在他命运的这一头,等他过桥。
帐内不大。一张低矮的案,一支狼毫,一叠未干的帐簿,炭火把空气烤得微干。
案后坐着个中年人,戴乌纱,目光沉,眉骨靠拢。他不像武将,更像替武将按住军心的那只手。青袍人低声说了几句,退开。
“你是谁?何事?”中年人问,语气平直。
郭嘉立在炭火一侧,不急着靠近。他先向那乌纱作揖:“小子郭嘉,无名之辈。来此,只为两句实话。”
“说。”
“第一句:东线粮道,空担来回,西线盐车压路。若三日内不均衡,寨外的沟会先堵住,然后,寨里的气会跟着堵住。”郭嘉顿了顿,“第二句:明日午后,风向北。火药账目若仍按南风配给,弩阵要哑。”
屋里静了一瞬。中年人的手在狼毫上轻轻一顿。炭火里一块炭崩裂出细微的响。
“谁让你来的?”中年人问。
“无人。路上见,心里急。”郭嘉答。
“你这身子……”中年人目光扫过他袖口那道褪色的结,又落在他发白的唇角。“像病卒。”他嗤了一声,却没有赶人,“还有么?”
郭嘉摇头:“短的,说完了。”
中年人抬手,指向门外:“去等。”
郭嘉退到门外。风夹着铁与盐的味道掠过面颊。他站在门檐下,忽然觉得身子不再那么沉。也许是那结,也许是那炭火,也许是老兵刚才站姿稳固的模样。
人心有时像一碗水,只需有人替你扶住一瞬,涌来的就不是泪,是力气。
片刻后,帘内有人唤他。中年人手里多了一方小木牌,上刻“簿”字,背面涂着一条窄窄的红线。“拿着这个,去右侧第二帐找主簿韦升。报我姓‘赵’,说我见过你的‘结’。”
郭嘉接过木牌,心里微动。他突然明白了,老兵为何说“先问他的姓”。此刻,他知道了这位乌纱的姓,意味着他也被对方记住了一块。
出帐时,青袍小吏在门边等他。他把那包细盐拆开,掰了一指长递回:“你用得着。”
青袍人看他一眼,没推拒,只把盐塞回他手心:“你也用得着。明日若真北风,记得避开牙门右角的弩棚,那里篾条老了。”他说完,低声补了一句,“你说的第一句,我会去查。”
郭嘉对他拱手:“多谢。”
他走到廊外,天终于黑透了。旗影更深,像是一道落在地上的夜,夜的另一头,燃着小小的炭火。
回头时,他看见远处的老兵仍站在那十几步外,双手拄杖,背被晚光镀上一层暖色,显得不再那么佝偻。
“老丈。”郭嘉忍不住开口,声音不大,“你为何走到这边来?病卒营在那头。”
“看你倒在泥里,就过来了。”老兵挠头,“心里想着,这小兄弟还会走,他要是就这么睡了,太可惜。”他笑,“俺娘说,给人递碗水不费劲儿。俺也就递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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