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晴,兖州州府的青瓦仍带着湿意。
晨光从屋脊倾斜下来,像一把被打磨过的细刃,静静搁在议事堂的长案上。几盏油灯尚未熄尽,火芯吐着微弱的黄花,像战后残存的火星。
大将们依次入座,甲叶相互碰擦,发出低低的脆响,仿佛一支军队在胸腔里呼吸。
大战甫定,新的抉择,已逼到眼前。
曹操并未立刻开口,他把短刀平置在案,指背轻敲刀脊,让一缕清音在室内回荡,像提醒:从此一声一字都不是虚文,而是要落在实地的道路。
此刻,诸将与谋臣的目光在空中交错,像刀锋试探彼此的刃口。兖州稳了,心却还在兵戈之中,众人都知道今天要讨论的不止是一场战役,而是往后的年岁里,整部天下的走向。
郭嘉坐在偏侧,袖中指尖轻触案沿,姿态懒散,眼神却落在屋梁的阴影里。他的呼吸很稳,像是把身上的风都安顿在胸口。
昨夜他命“风”在城中悄悄移动三日,账房多一页,赌坊换一筹,闸室偏一线,洛阳的纸鸟亦已入袖。试炼已过一重,城的暗脉已经开始顺他的意向缓缓改变。
然而这都只是他铺在脚下的细沙,今日要谈的,是如何让整条河改道。
曹操终于抬眼,缓缓扫过众人:“诸位,各述所见。”
夏侯惇先站起来,虎目里有尚未散尽的火。
他抱拳,声音像斩钉截铁的戈:“主公,该西!宛城之败,耻在目下。张绣虽小,背后却是刘表那滩死水,若不先破,荆襄之路便横在我等胸口,喘气都不顺。趁其未合南阳诸县,拔其牙根,再趁势折入襄阳,以战养战,强中求强!”
他把几条路在舌尖摆得利落:一由汝南北折宛城,短兵相接;二由阳翟迂回,断其粮道;三由枣阳佯攻,诱其出巢。每条路都算了里程、渡口、草料、宿营地。他的语调不快不慢,却每个“拍案”的点都稳稳落下。
程昱不等夏侯惇坐定,拄杖前出半步,唇角挂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冷:“仲德一片血勇,嘉许。然我以为,当先南下。袁术称帝,逆乱天常,淮南富庶,盐铁俱足。他一日在,我粮道一日不安。若先取其地,握住江淮命门,再回身北顾,彼时河北、荆襄自会因我们掌握漕运而气脉衰竭。此乃以‘腹心’制四肢。”
他把南下的理由拆解为四端:粮、盐、名、势。粮与盐为实,名与势为虚;虚实互用,才可调以制胜。程昱说到“名”时笑了一笑:“天下人都恨袁术。我们打的,是‘为天讨贼’之旗,这旗一举,乡里多义,从军者自来。”
荀彧沉吟良久才开口。他的声音温和,像春水溢出堤岸,却在极浅处折出深弯:“二位之策,各有胜处。然我以为,大军连战,军械未复,士气虽昂,实则疲敝。加之徐、豫诸郡灾后初定,户籍与田册需重修。今若仓皇再战,恐留后患。我建议——修养生息,静观其变。以法度整军,以德政聚心,待袁术、刘表、袁绍三方互耗,再择其要害一击。”
三人各述所见,旁座的将校们眉头紧紧松松,心中天平在不断调整。
有人轻轻点头,有人捏紧刀环。争论不是吵架。今天在场的都是顶尖之才,他们说出的每一条,单拎出来都可成章、可成策。正因为如此,才更显得局面逼仄:每一条路都像能走,每一条路都布满荆棘。
曹仁以掌在案上轻敲两下,出列道:“末将愿补一言。无论西征还是南下,运道皆为大命。若西,须预备自汝南、颍川、陈留三地抽调牛车与民船,沿汝水、颖水设转运站,粮秣前推方能接续;若南,需占泗上险要,以小船分段夜渡,避淮上逆风。否则,一线不接,前军必饥。此处,不可轻言。”
李典、于禁、乐进亦各有陈说。李典谨慎,提醒汝南诸县盗匪未尽;于禁重军纪,担心南征时军心被淮上繁华扰动;乐进利落,只求明令:若战,速战;若养,速养——最怕半战半养,中道而废。
夏侯惇再度拱手,眼中火势更旺:“养兵可,何时止?等袁术坐大、孙策北顾之时?等刘表收拾南阳?等袁绍洗剃甲刃北来?仲德请主公示断:匈奴得立,必先断其勇;我军欲强,必先啖一口硬肉!”
程昱淡笑:“硬肉不在宛。硬肉在心。袁术若不除,我等有再多粮也只是替他运一半。且南方天气将热,江上水路便于我等水陆并进,战期可短,利于休整。”
荀彧不急不缓:“淮南之役,动者众。孙策、刘表皆会观望,或浑水摸鱼。主公近来征战,军之所至,户口流离。若此时以德抚之,尽复流民,则来年可得良田数万顷,复粮百万石,胜于一城一地。”
议事堂内声音此起彼伏,像不同方向的风同时吹向一株树。郭嘉一直没有说话。他闭着眼,像在小憩,实则在推一卷无形的星图。他的“观星策”并未催至极致,只是沿着昨夜那一点微光,轻轻摸索。光从洛阳以东某处起,又在心中熄灭。他把手心反扣在案,像按住一只想要飞起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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