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薄晴。
枯杨村外那条碎石小道尽头,是一处渡口集镇。集镇不大,三条街,七家铺,喧闹却不乱。
曹操命军在镇外驻扎,只带亲随入镇歇脚。街东一座旧酒楼临河而建,楼名《横波》,檐下悬着风铃,叮当轻响。
郭嘉选了二楼临窗的一方座,让人撤了素屏,只留窗棂,叫茶叫酒,不设丝竹。他要的不是宴,而是一个“戏台”。
下楼的木梯吱呀,人的脚步和杯盏的碰声在木板间传开,像潮声贴着礁石。
郭嘉靠窗坐,袖口垂下一小寸,露出骨节分明的手。他把盏举到唇边,只抿了一点,便轻轻放回。舌尖还是木的,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灰遮住。
他记得这种感觉——每当他在星图上用力拨动命运,那点“人”的味道便被磨薄一层;甜、咸、酸都远了,只剩温度的冷暖。他并不惊讶,只是顺手把盏推远,像是在桌面上悄悄移动一枚棋。
窗下河道有船来往,橹声与风声交织。
楼里已摆了四席:曹操居中,荀彧在右,典韦在最靠近楼梯的一席,背手坐着,像一段黑铁安在木椅上。鸩立在梁影里,不出声,只在暗处打量所有入口。
酒楼掌柜亲自上菜,先是一盏桂花酿,再是三味小炒,最后端了两大盘牛脯与酥骨。典韦一见酒,眼里亮了一寸,又压下去,先看曹操。
曹操笑着抬手:“今日不设军礼。你是我兄弟,便像兄弟般坐。”
他亲自把一大碗酒推到典韦手边,又倒了一小盏给郭嘉,语气不重,却有一种把人心按住的稳:“奉孝,昨事多赖你筹画。坐下,且听我问一句——何为英雄?”
他把“英雄”二字说得寻常,却让桌上那层空气蓦地紧了一丝。楼外风吹来,风铃应声。楼下几案边,书生与脚夫在争论箭价,声音嘈杂,反衬出楼上这一桌的静。
荀彧先答,语调似乎平常:“内修其德,外安其民者,可称英雄。”他每说一字,眼神便看向曹操一点,好像把古训一点点钉进今日的桌面。
曹操点头,又看向典韦:“你说呢?”
典韦放下碗,粗声道:“能挡刀的,能替兄弟挡箭的。”说完便觉得话短,耳根有些红,却仍把脊背挺直。
曹操笑出声,笑声不大,却真。那笑像把一盆水泼在火上,不是把火灭了,而是让火更旺——因为火找到了新的燃料。
曹操转而看向郭嘉:“奉孝,你最挑剔,你说。”
郭嘉看着窗外,河面上一叶小舟正被上游的风刮得稍稍斜了角,他这才收回目光:“英雄?”他轻轻一笑,“我只说我所需之英雄:一能吞恶名,二能守一口气,三能在该退处退、该进处进。能吞恶名者,不怵脏手脏脚;能守一口气者,不被唇舌摇;能进能退者,不把天下变成自己的一条路。他的刀,不为愤怒举,为事举;他的名,不求显赫,只求有用。若再苛刻一点——他还要懂得,何时不杀。”
“何时不杀?”典韦皱眉。
“譬如今日。”郭嘉把盏推近曹操,指尖点了点桌面。
“主公先救人,后问名。若先问名,便是挟恩;若先救人,便是立义。于义而来者,才不至于因权而去。”他说得淡,像随口析理,其实刀刀落在骨上,把“如何收人心”的本事拆开给典韦看。
典韦沉默半晌,重重点头:“记下了。”
荀彧微微一笑,心里却用另一枚算盘拨了拨:奉孝的言辞从不虚,连用词的轻重都精密得像秤砣。他把“英雄”的定义写成规制,把“兄弟”的感情纳入法度,这样收来的心,拔不走。
楼外忽地一阵吵闹。几个穿皂服的里胥抬着木牌,闯进酒楼,带头的青年把腰牌往桌上一搁,嗓门高:“谁在楼上饮宴?方才有人报,枯杨村斗殴,死伤数人,疑有人畏罪潜逃至此。店家须协查!”
掌柜吓得面色发白,快步进来赔话。里胥话锋越发硬:“我等奉县令之令,若有抗拒,连坐不赦!”
鸩眼神一冷,身形已经松了半寸。
郭嘉抬手,指尖稍屈。她便又收回脚步,像弦被悄悄压住。
曹操未起身,只把盏往前推了一个寸许:“何谓奉令?奉谁之令?奉不奉理?”
里胥一怔,正要争辩,楼下忽有军士上来,拦在梯口。
荀彧向下使了个眼色,温声道:“县有县的规,军有军的法。今日只问理:若为刀笔吏欺乡,须按理;若为公理所需,也须按理。方才我军已从王家仓中取得帐册、赎票与毒粉,可递县审。你们在此喧哗,不过添笑。”
他话里没有火,却把火都熄了。那青年里胥看看楼上众人,再看看守梯的军士,额上出了汗,半晌喃喃一声“打扰”,退下去了。
郭嘉轻叩几下桌面,像是为荀彧的“以理饬人”点了三下节拍。
风从窗外探进来,吹动案上一角帛巾。
楼下讲书人正拍着惊堂木,讲到“吕布辕门射戟”的段子,堂下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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