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青灯引》
第一章 残卷
嘉靖二十三年，霜降。太原府城隍庙的晨钟刚敲过第五响，典史顾昀之就着檐角漏下的月光展开那卷人皮。宣纸上还凝着未干的朱砂，勾勒出的眉眼在风中微微翕动，仿佛下一刻就要睁开眼来。这是本月第三次在乱葬岗发现被剥下的皮囊，死者皆是年轻女子，面皮被完整揭下，肌理间还残留着金箔般的油彩——那是秦淮河畔最时兴的螺子黛与胭脂调和的颜色。顾大人，捕头赵猛提着灯笼凑近，光线下皮囊边缘泛着诡异的珍珠母光泽，您看这针脚，细密得像......他忽然噤声，喉结剧烈滚动着，灯笼光照见皮囊后颈处绣着朵半开的山茶，针脚间渗出暗红液体，滴在青石板上化作细小的血珠。顾昀之指尖抚过皮囊冰凉的表面，触到一处凸起的硬物。他用银簪挑开皮层，一枚青铜令牌滚落掌心，上面刻着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字样。令牌背面阴刻着北斗七星，勺柄处嵌着粒鸽血红宝石，在月光下流转着妖异的光。赵猛，顾昀之将令牌揣入怀中，锦缎官袍下摆扫过满地纸钱，速去城南清虚观，请玄通道长前来。切记，不可惊动旁人，更莫要让此物见日光。第二章 夜访清虚观的铜铃在子时响了七声。玄通道长正用桃木剑挑着张黄符在丹炉上烘烤，符纸遇热蜷曲，腾起的青烟化作狰狞的鬼面。观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道人捻须的手指微微一顿——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声响过于沉重，倒像是驮着什么重物。贫道已恭候多时。玄通转身时，顾昀之正站在三清像前，怀里抱着个缠满符纸的木匣。道人注意到年轻典史腰间悬着的青铜令牌，瞳孔骤然收缩：北镇抚司的镇魂牌？顾大人可知这令牌三百年前就该随永乐帝的殉葬品一同入陵了？当年郑和下西洋带回的南洋秘术，便是用此牌镇压南洋诸岛的邪祟，怎么会流落到太原府的乱葬岗？顾昀之解开匣上的朱砂绳。皮囊在月光下泛着水光，山茶刺绣处的血珠已凝固成暗褐色，却仍散发着淡淡的甜香。玄通取过法器架上的紫铜八卦镜，镜面映出的皮囊竟在缓缓蠕动，那些用螺子黛画出的眉毛细如发丝，正顺着镜中倒影向上攀爬。画皮鬼道人将桃木剑横在胸前，剑穗上的铃铛无风自动，但这不是普通的剥皮恶鬼。他用剑尖挑起皮囊一角，露出皮下密密麻麻的符咒，这些是唐代茅山派的移魂咒，每针都刺在三魂七魄的窍穴上。寻常画皮鬼剥人面皮只为遮形，此物却在皮囊上刺绣施法，分明是要将活人魂魄封存在皮层之中。铜镜突然迸出裂纹，皮囊上的血色山茶骤然绽放，花瓣间露出无数细小的眼睛。顾昀之拔刀的瞬间，皮囊化作道青影从窗棂窜出，玄通将朱砂撒向空中，血珠落地处竟长出丛丛曼陀罗，每朵花都托着颗眼球。它在引我们去城南！玄通踏剑追出时，曼陀罗花丛中传来女子的轻笑，三百年了，总算有人认出这镇魂牌......第三章 旧事三更的梆子声渗着秋雨传来时，顾昀之正在灯下翻阅《太原府志》。泛黄的书页记载着永乐年间一桩奇案：锦衣卫指挥佥事张迁之女被剥皮而死，凶徒在人皮上画满符咒献祭邪神，此案最终以妖狐作祟结案。卷宗夹着半张残破的画像，画中女子眉眼竟与皮囊上的容颜一般无二。这令牌原是张迁的随身之物。玄通将丹炉中烧红的铁针淬入黄酒，腾起的白雾里浮现出幻象——月光下，个身着飞鱼服的男子正用银刀剥下少女的面皮，鲜血染红了石桌上的《金刚经》。道人突然剧烈咳嗽，咳出的血沫落在令牌上，宝石竟泛起涟漪般的红光，永乐十五年中元节，清虚观前任观主带着贫道夜探锦衣卫衙门，亲眼看见张迁将亲生女儿绑在祭坛上......顾昀之的指尖触到令牌背面的宝石，突然看见片燃烧的桃林。红衣女子跪在火中，背上插着七根桃木钉，剥皮的男子举着面铜镜，镜中映出个戴着青铜面具的人影。指挥使大人，女子的声音化作灰烬，这第三张皮囊，该给小女取名了......您看这眉眼，像不像您新纳的那位秦淮河歌姬？不好！玄通打翻丹炉，铅汞蒸汽中浮现出太原城的舆图，七处火光在城南连成北斗七星的形状。顾昀之认出其中一处正是秦淮河畔最有名的青楼倚翠楼，那里的头牌苏小小昨夜刚被选为花魁。北斗献祭！玄通抓起桃木剑冲向观外，它要凑齐七张面皮召唤邪神！苏小小是第七个生辰属阴的女子！第四章 青楼倚翠楼的丝竹声在卯时戛然而止。顾昀之踹开雕花木门时，正看见个身着绯色宫装的女子背对着他坐在妆台前，铜镜里映出的面容竟与皮囊上的画像分毫不差。她手中握着支螺子笔，笔尖悬在张新剥的面皮上方，面皮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顾大人来得正好。女子转身时，顾昀之看见她脖颈处有圈淡紫色的勒痕，那形状与三百年前张迁案卷宗记载的铁环刑具完全吻合，这张皮子该画第三十七笔了。她将黛笔蘸饱朱砂，在面皮的眼角处点出泪痣，您瞧，像不像当年的张小姐？我费了三个月才寻到这般相似的眉眼，可惜......她突然轻笑，指尖划过面皮的下颌，这姑娘的颧骨比阿蛮高了半分。桃木剑破空而来，玄通的符咒贴在女子眉心，却被她张口吐出的青烟烧成灰烬。老道士，三百年前你没能护住她，现在照样不行。女子撕开宫装，露出布满符咒的脊背，那些刺青竟在缓缓游走，化作条青蛇缠住顾昀之的手腕，当年你师父为了救阿蛮，被张迁打断了脊椎，死在锦衣卫诏狱里......你以为带着这镇魂牌就能报仇？铜镜突然炸裂，碎片中浮出无数张人脸——皆是近月来被剥皮的女子。玄通咬破舌尖，将血喷在桃木剑上：顾大人，取镇魂牌！北斗第七星的位置在她左肩胛骨！青铜令牌接触到女子脊背的瞬间，那些符咒突然燃烧起来，青蛇化作纸灰飘落，露出肌肤下纵横交错的刀疤，每道疤痕都对应着《茅山秘录》记载的魂魄封印穴位。第五章 真相城隍庙的晨钟敲响时，女子的真身终于显露——那是具被剥去面皮的枯骨，胸腔里跳动着颗用人皮包裹的心脏，上面用金线绣着北斗七星。玄通的桃木剑刺入心脏的刹那，无数记忆碎片从血光中涌出：永乐十五年，锦衣卫指挥佥事张迁为炼制长生丹，将亲生女儿阿蛮活剥面皮献祭邪神。清虚观的玄通道长彼时还是个小道童，躲在祭坛下的暗格里，亲眼目睹少女在祭坛上被钉穿琵琶骨，鲜血染红了父亲手中的《度人经》。我等了三百年......阿蛮的枯骨在月光下渐渐透明，指骨轻轻抚过顾昀之的脸颊，等有人能认出这镇魂牌背面的北斗七星——那是我娘临终前，用发簪在我背上刻下的印记。当年她被选入锦衣卫做绣娘，就是因为绣得一手好北斗图......顾昀之突然想起怀中令牌背面的宝石，此刻正发烫如烙铁。他撕开官袍，心口处竟有块月牙形的胎记，与记忆中母亲临终前抚摸的位置分毫不差。原来......玄通看着令牌上渐渐隐去的血迹，声音颤抖，当年张迁的小妾带着刚出生的儿子逃了出来，那孩子......那孩子的右肩应该也有颗朱砂痣！血月在此时升至中天，阿蛮的枯骨化作漫天流萤。顾昀之握紧令牌，宝石突然碎裂，露出里面半张泛黄的生辰八字——与他怀中那份由吏部存档的卷宗记载完全相同，连时辰都分毫不差。第六章 尾声三日后，太原府张贴告示，宣称剥皮案乃妖道作祟已被正法。顾昀之将阿蛮的残骨葬在清虚观后的桃树下，玄通说这样能让她的魂魄安息。下葬时，顾昀之发现每块骨头上都刻着细小的符咒，拼起来竟是篇完整的《往生咒》，笔迹娟秀，与当年张迁小妾的绣样如出一辙。那夜之后，顾昀之辞去了典史之职。有人说在南下的商船上见过个戴青铜面具的男子，腰间悬着枚嵌宝石的令牌；也有人说清虚观的老道士常对着空坟喃喃自语，说什么三百年的债，终究要还。而乱葬岗的皮囊再没出现过。只是每逢月圆之夜，秦淮河畔的青楼总会飘来淡淡的山茶花香，妆台上的螺子黛会自动画出眉眼，像是有双无形的手，正在为新的皮囊描摹容颜。第七章 铜镜江南的雨总带着股铁锈味。顾昀之站在苏州码头的杂货摊前，指尖拂过面布满铜绿的菱花镜。镜面映出的自己戴着青铜面具，面具下颌处有道新添的裂痕——那是昨夜在寒山寺斗败蜘蛛精时留下的。摊主用抹布擦去镜上的霉斑，镜中突然浮现出张熟悉的脸：半开的山茶绽在后颈，螺子黛勾勒的眉梢还凝着血珠。客官要买这面镜子？摊主的指甲缝里嵌着铜锈，这是今早从运河里捞上来的，听说原是织造局苏管事家传的物件。上个月他家小姐突然疯魔，整天对着镜子说要换张脸皮，后来竟投了护城河......铜镜突然灼热烫手。顾昀之看见镜中女子正用银簪挑起自己的面皮，露出底下层叠的符咒。那些符咒在水中舒展，化作当年阿蛮枯骨上的《往生咒》。他猛地将镜子掷向河面，浪花溅起的瞬间，无数张人脸从涟漪中涌出——有秦淮河的苏小小，有乱葬岗的无名女尸，还有个眉眼与他母亲极为相似的绣娘，正用金线在人皮上绣北斗七星。第八章 绣娘三更的梆子声传到织造局时，顾昀之正躲在梁上。月光透过窗棂照见染坊里挂着的百张皮囊，每张面皮都绣着不同的花：茉莉、栀子、晚香玉......独独没有山茶。织机旁坐着个白发老妇，手中银梭穿引着金线，在张新剥的面皮上绣出北斗第四星的位置。还差三颗星。老妇对着铜镜喃喃自语，镜中映出的却是个年轻女子的面容，指挥使大人说过，凑齐七张属阴的皮囊，阿蛮就能活过来......她突然抬头，空洞的眼眶直勾勾盯着房梁，顾家的公子，你母亲临终前绣的那张镇邪图，可还带在身上？顾昀之腰间的镇魂牌剧烈震动。老妇扯下头上的银簪，面皮突然从头顶裂开，露出里面蠕动的蛊虫。那些蛊虫化作赤红的丝线缠住他的脚踝，织机上的皮囊同时睁开眼睛，百道女声在染坊里回荡：把令牌交出来......我们要回家......青铜面具在此时裂开，顾昀之的脸映在百面皮囊的瞳孔里。他终于看清老妇脖颈处的勒痕——与阿蛮枯骨上的铁环印记完全相同，只是这道痕迹边缘，还沾着半片风干的山茶花瓣。第九章 河灯中元节的秦淮河飘满河灯。顾昀之蹲在画舫尾部，将张画着北斗七星的灯笼放入水中。烛光透过宣纸，在水面映出个残缺的倒影——缺的正是勺柄那颗代表破军星的红点。三年来他走遍江南，已找到六张绣着星象的皮囊，每张皮囊里都封着个枉死女子的魂魄，而第七颗破军星，始终藏在迷雾里。公子可知这河灯的来历？摇橹的老船夫突然开口，竹篙搅碎水面的灯影，永乐年间，郑和船队从南洋带回种引魂花，据说将活人魂魄封入花瓣，就能让死者复生。当年张迁为救重病的小妾，从西洋道士手里换来了这秘术......河灯突然齐齐转向，烛光聚成道光柱沉入河底。顾昀之潜入水中时，看见河床上铺满山茶花瓣，中央躺着面巨大的铜镜，镜中映出三百年前的祭坛：张迁举着银刀刺向小妾，而她怀中婴儿的右肩，正贴着块绣着山茶的护身符。破军星不在皮囊上。阿蛮的声音从镜中传来，花瓣在顾昀之周身绽放，它在你娘留给你的护身符里......那是用她最后张皮囊绣成的。第十章 归途清虚观的铜铃在大雪夜响了十二声。顾昀之推开残破的山门，看见玄通道长跪在三清像前，背上插着七根桃木钉——与当年阿蛮枯骨上的钉痕分毫不差。道人胸口的镇魂牌正在融化，化作金液渗入他的七窍，贫道守了三百年，总算等到你把七颗星聚齐......桃木钉突然迸出火光。顾昀之撕开道人的道袍，看见他脊背的符咒已连成完整的北斗阵。那些符咒在雪光中流转，渐渐显露出人皮的纹理，当年我师父用魂魄换阿蛮的残骨不腐，如今该轮到贫道了......玄通咳出的血染红了供桌，把令牌放在祭坛上，让她们回家......铜镜从丹炉中浮出，顾昀之将七张皮囊依次铺在镜面。月光透过窗棂照在镇魂牌上，宝石碎片里的生辰八字与皮囊上的符咒渐渐重合。当最后片山茶花瓣落在破军星的位置时，百道女声化作青烟涌入镜中，镜里映出的不再是狰狞的鬼面，而是永乐十五年那个雪夜：张迁的小妾抱着婴儿逃向清虚观，身后火把照亮了她绣着山茶的背影。第十一章 轮回顾昀之摘下青铜面具时，河面的冰开始融化。他将镇魂牌沉入秦淮河，看着它化作点点流萤，与三百年前阿蛮枯骨消散时的光芒如出一辙。老船夫说，昨夜有人看见个红衣女子站在桃树下，正用螺子黛在花瓣上画眉眼，画完便化作轻烟飘向月亮。公子要去哪里？船夫收起竹篙，晨光里顾昀之的右肩浮出颗朱砂痣，形状恰似半开的山茶。他摸出怀中的护身符，那用皮囊绣成的信物此刻已变得柔软温热，仿佛有心跳在里面轻轻搏动。下游传来画舫的丝竹声，新科状元正带着戏班游河。顾昀之看见戏台上演着《画皮》，扮演女鬼的花旦脖颈处有道淡紫色勒痕，卸妆时她对着铜镜轻笑，指尖划过镜中自己的脸，像是在丈量颧骨的高低。河面上的流萤突然聚成北斗七星的形状，勺柄指向京城的方向。顾昀之握紧护身符，听见里面传来细微的刺绣声——银梭穿引金线，正在绣制第八张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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