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了一个秋高气爽、阳光如同融化蜂蜜般金黄醇厚的午后,周振华将作画的地点定在了堂屋靠南窗的位置。这里光线充足,却又不是直射的强光,而是经过窗纸过滤后,变得异常柔和、温暖,能极好地勾勒出面部的立体轮廓和肌肤的细腻质感,又不会让模特感到刺眼不适。他提前将那张老方桌擦得一尘不染,铺上了一块干净的深色羊毛毡子,以防墨汁渗漏。再将质地绵韧的上乘宣纸小心铺开,用黄杨木镇纸仔细压平四角。笔墨、颜料、笔洗、色碟等一应用具,都井然有序地摆放妥当。那方歙砚里的松烟墨汁,也已提前研磨得浓淡相宜,乌黑亮泽,正静静地散发着淡淡的松香和墨香,等待着与宣纸的邂逅。
高红梅则显得比任何一次过年走亲戚还要郑重和兴奋。她一大早就起来了,轻手轻脚地生怕吵醒周振华,然后就开始翻箱倒柜,把自己压箱底的最好的一件衣服找了出来——那是件藕荷色的斜襟上衣,布料是难得的细棉布,上面带着同色系的、细碎小巧的白色茉莉花图案,领口和袖口都滚着精致的牙子。这件衣服她平时舍不得穿,只有在最重要的场合才会拿出来。她将衣服重新浆洗了一遍,用装了炭火的熨斗熨烫得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头发也梳得格外仔细,先用篦子篦得顺滑无比,然后在脑后挽了一个既利落又不失柔美的圆髻,用网兜罩住,最后别上了一根款式简单却打磨得锃亮的素银簪子——那是周振华很多年前,用打到的第一只像样的猎物换钱买了送她的定情信物,她一直珍藏着。脸上,她还破天荒地用指尖蘸了一点点自己平时舍不得用、用桃花瓣和珍珠粉研制的胭脂,极其小心地在两颊和唇上轻轻晕开,让她原本就因为期待和紧张而泛着红晕的脸颊,更添了几分娇艳欲滴的光彩,气色好得惊人。
一切准备停当,她深吸一口气,有些紧张地、几乎是踮着脚尖走到正在做最后准备的周振华面前,微微低着头,手指不安地绞着新衣服的衣角,像个第一次参加重要考试、等待老师点评的小学生,声音都带着一丝微颤:“振华,你看……你看我这样行吗?头发乱不乱?衣服……衣服颜色是不是太艳了?”
周振华闻声抬头,目光落在精心打扮过的妻子身上时,不由得有瞬间的失神。午后的秋阳正好透过窗棂,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色光晕,那件雅致的藕荷色碎花上衣,衬得她常年劳作却依旧细腻的肤色更加温润白皙,仿佛上好的暖玉。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和那根素银簪子,为她平添了几分平日少见的端庄秀气。尤其是她那双眼睛,因为精心打扮和内心的期待,亮得如同浸在水里的黑宝石,看向他时,带着显而易见的羞涩、紧张,还有全然的信赖,竟有种动人心魄的、混合着成熟风韵与少女娇憨的独特美丽。他心中猛地一动,一股热流涌上心头,眼神瞬间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由衷地、毫不吝啬地赞道:“行!非常行!好看极了!就这样,特别好,特别衬你。” 他的肯定简单却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
得到丈夫如此直接的赞美,高红梅一直悬着的心才稍稍落回实处,脸上露出了放松而甜蜜的笑容。她按照周振华的指引,端坐在窗前那把垫了软垫的靠背椅子上。周振华并没有让她摆出那种照相馆里常见的、僵硬刻板的姿势,而是鼓励她以最自然、最放松的状态坐着。“红梅,放松点,别绷着,就跟平时你在家做针线、或者看书的时候一样,怎么舒服怎么坐。”他温和地引导着,甚至递给她一本她常翻看的、已经卷了边的民间小调本子,“手里可以拿点东西,更自然。目光也不用一直盯着我,可以温柔地看着窗外,想想开心的事,或者……就像你平时那样,偶尔回眸看看我就行。” 他特别提到她平时看他时那种特有的、带着依赖和浓浓爱意的眼神,那才是他最想捕捉的神韵。
一切准备就绪,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窗外偶尔传来的鸡鸣犬吠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周振华凝神静气,如同即将进入狩猎状态的猎人,目光在高红梅和铺开的宣纸之间缓缓流转。他并没有急于落笔,而是像在欣赏一幅绝美的风景,仔细观察着、感受着。他看的不仅仅是她清晰的五官轮廓、细腻的皮肤纹理,更是她眉宇间自然流露的温柔,嘴角那抹因为幸福生活而时常挂着的、恬淡的笑意,以及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经过岁月沉淀的、踏实、满足、安宁的生活气息。他要画的,不只是高红梅的形,更是她的神,她的魂。
酝酿良久,直到感觉胸有成竹,他才提起一支饱蘸淡墨的中号狼毫笔,手腕悬空,稳如磐石。笔尖轻轻落在雪白的宣纸上,发出极其细微而富有韵律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他下笔果断而精准,先是运用流畅而富有弹性的线条,勾勒出高红梅脸部柔和圆润的轮廓,然后是那双蕴含了千言万语的眉眼。他特别注意刻画眼睛,高红梅的眼睛不算很大,却总是清澈明亮,尤其是看着他的时候,里面充满了毫无保留的信赖、依恋和化不开的柔情。他用极细的笔触,精心描绘眼型、睫毛,尤其注重瞳孔高光的留白和眼神光的刻画,墨色浓淡变化间,竟将那鲜活灵动的神采捕捉得栩栩如生,仿佛画中人下一刻就要眨动眼睛,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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