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佑四年,春。
崇文书院的桃李开了又谢,转眼已是初夏。陈志远坐在书院东厢的窗边,面前摊开的是新到的《时务策论选编》。阳光透过窗棂,在他青色的书生长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距离那场惊天动地的“寿鬼案”已经过去半年。扬州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赵家父子伏法后,新任知府到任,吏治为之一清。百姓们茶余饭后还会提起那个故事,但已渐渐淡去,成了又一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传说。
只有陈志远知道,那不是传说。
他的手腕上,那圈青紫色的痕迹早已消失无踪,皮肤光洁如初。但他偶尔会在梦中回到那个夜晚——乱葬岗的磷火,李老汉半人半鬼的脸,掌心流转的暖流......每次惊醒,他都会摸一摸自己年轻的脸,确认那不是梦。
“志远,还在用功呢?”同窗李文昌推门进来,手里提着食盒,“该用午饭了。”
陈志远放下书,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李兄,今日书院不是休沐吗?你怎么来了?”
“我娘做了些桂花糕,让我给你带点。”李文昌将食盒放在桌上,凑近看了看他的书,“哟,又在看策论。明年春闱还早着呢,不用这么拼命吧?”
陈志远笑笑,没有解释。只有他自己知道,经历过生死一线的恐惧,经历过衰老无力的绝望,他对时间的珍惜已经到了苛刻的地步。这半年,他每日寅时起床读书,子时才睡,除了必要的休息,几乎所有时间都用来学习。
但他也不是死读书。
“李兄,我让你打听的事,有眉目了吗?”陈志远问。
“打听到了。”李文昌正色道,“城西的‘慈济堂’确实缺人手,特别是识字的人,帮忙登记施粥名册。我跟堂主说了你,他求之不得呢。”
陈志远点头:“那好,从明日起,我每日下午去两个时辰。”
李文昌不解:“志远,你家里也不宽裕,何必去那种地方做义工?有这时间,多抄几本书赚点钱不好吗?”
“钱要赚,善也要行。”陈志远道,“但这次,我要换个方式。”
次日午后,陈志远来到城西慈济堂。这是一家民间善堂,由几个富商捐资设立,每日午时和酉时各施粥一次,接济城中穷苦百姓。
堂主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秀才,姓周,慈眉善目。见到陈志远,他很是高兴:“陈公子愿意来帮忙,真是太好了!咱们堂里就缺识字明理的人。”
陈志远被安排登记领粥者的姓名和住址。这不是慈济堂原来的规矩,是他提出的建议:“周堂主,施粥是善举,但也要防止有人重复领取,占了真正需要者的名额。登记造册,一是公平,二来若有人真有难处,咱们也能长期帮助。”
周堂主深以为然,便让他负责此事。
施粥时间到了。慈济堂门口排起了长队,多是老弱妇孺,衣衫褴褛,面有菜色。陈志远坐在桌前,仔细询问每个人的情况,一一记录。
“老人家,您叫什么?住在哪里?”
“王大娘,您这是第三次来了吧?家里儿子还没找到活计?”
“小妹妹,你爹的病好些了吗?”
他问得仔细,记得认真。有人不耐烦,嫌他啰嗦,他就耐心解释:“这是为了把粥给最需要的人。您要是真有困难,登记了,我们还能想办法帮您找活计、请大夫。”
慢慢地,人们理解了,也配合了。
但陈志远始终注意着一件事:保持距离。
他让人在桌前拉了一道绳子,领粥者站在线外,他将登记簿递过去,让对方自己写或口述。施粥时,用的是特制的长柄木勺,粥碗放在长桌上,由领粥者自取,绝不手手相传。
周堂主起初觉得多此一举:“陈公子,咱们行善,何必如此疏远?”
陈志远想了想,将自己的经历简单说了一遍——隐去了寿鬼的部分,只说曾经因为接触陌生人得过怪病,差点丧命。最后他说:“堂主,行善是好事,但也要保护好自己。这不是冷漠,是必要的谨慎。您想,若是咱们这些行善的人病了,倒下了,还有谁来继续这善举?”
周堂主沉思良久,点头称是。
一个月后,陈志远根据在慈济堂的见闻,开始编写一本小册子,取名《善行防诈录》。里面记录了他总结的几种情况:
“一、真困顿者:多为老弱妇孺,神色羞赧,言语朴实,所诉情况经查属实。此类当全力助之。
二、伪贫困者:身强力壮却装作残疾,或重复领取,言辞闪烁。此类当婉拒。
三、可疑者:行为诡异,强求接触,或索要不合理之物。此类当警惕,必要时报官。
四、传疫者:面有病容,咳嗽不止。当劝其就医,施粥时格外注意隔离......”
他还详细写了施粥、施药、施衣时的注意事项:如何保持距离,如何识别真伪,如何应对突发状况,如何在帮助他人的同时保护自己。
册子写完,他自费刻印了五十本,分送给慈济堂、崇文书院以及相识的善心人士。起初有人不以为然,但渐渐地,坊间开始流传“陈书生善心有度”的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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