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三年腊月初八,酉时二刻,幽州北郊左翼战场。
张俊正被三个金兵围在死马堆成的临时屏障后,左臂断了,右手握着一柄捡来的弯刀,刀刃已崩出三四个缺口。副将王栓倒在他脚边,胸口插着半截矛杆,眼睛还睁着。
“将军……撤吧……”一个只剩独眼的亲卫嘶声劝,“弟兄们……快死光了……”
张俊没说话。他环顾四周五千神机营,如今还能站着的,不到一千。这些残兵被分割成十几处,各自为战,每一处都在迅速消亡。雪地上铺满了红衣,那是他的兵,早上还活蹦乱跳,现在成了冰冷的尸体。
完颜宗弼的主力已经越过他们,正扑向中军方向。留下来清剿残敌的,只是金军的一支偏师,约两千骑。但就是这两千骑,像梳子一样一遍遍梳理着这片死亡之地。
张俊咧嘴想笑,却咳出一口血沫。他想起了出征前陛下的眼神,那是在幽州行宫的偏殿,陛下拍着他的肩膀说:“张俊,左翼交给你,朕放心。”
放心?他让陛下放心到把五千弟兄送进鬼门关,放心到让金军从自己防区突破,放心到……把整个战局拖入绝境。
“将军!你看——!”独眼亲卫突然指向幽州方向,声音变了调。
张俊抬头。雪幕中,一面赤金龙旗,正从幽州城门涌出!旗下,玄色大氅如鹰翼展开,数千铁骑如一道怒涛,直扑战场中央!
那是……官家?
张俊愣住。随即,一股冰冷的战栗从脊椎直冲头顶,陛下亲自出城了!因为自己把左翼打崩了,因为防线破了,因为……完颜宗弼要杀到中军了!
“是我……”他喃喃,“是我害得陛下……”
“将军!是龙旗!是官家!”远处,一个断腿的枪手撑着半截断枪站起来,嘶声狂吼,“官家出来了——!!”
这声吼像火星掉进油桶。
“龙……龙旗……”
一个趴在尸堆里的左翼溃兵突然抬起头,脸上糊着血和泥,只有眼睛还亮着。他叫刘三,原是张俊麾下的一个伍长,防线崩溃时被战马撞倒,装死躲过一劫。此刻他趴在一具金兵尸体下,从缝隙里看见了那面从幽州方向疾驰而来的赤金大旗。
“真的是龙旗……”旁边一个断了腿的新兵挣扎着撑起身子,声音发颤,“是官家……官家出来了?”
“放屁!官家怎么可能……”另一个老兵刚骂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所有人都看见了——那面龙旗下,玄色大氅翻飞的身影。虽然隔着风雪,虽然距离尚远,但那身影在万千金军环伺中前冲的决绝,那种“虽万千人吾往矣”的气势,除了大宋皇帝,还能是谁?
“官家……真的出来了……”刘三喃喃,忽然感到脸上发烫——是羞耻。他一个当兵的,临阵装死,而皇帝却亲自冲进了刀山血海。
周围幸存的左翼残兵陆续从尸堆里、从雪坑里、从断墙后爬起来。每个人都灰头土脸,身上带伤,但眼睛都盯着那面越来越近的龙旗。
“他娘的……”一个满脸刀疤的老都头啐了口血沫,“老子当兵二十年,今天居然要让皇帝来救?”
他弯腰,从雪地里捡起一柄卷刃的腰刀,又从一个死去的金兵身上扒下皮甲,胡乱套在身上。然后转身,对还活着的几十个残兵嘶声大吼:
“都他妈愣着干什么?!陛下在前头拼命,咱们这些当兵的在后头看戏?!”
无人应声,但一个个残兵开始沉默地捡拾兵器——断枪、弯刀、铳刺,什么都行。有人从尸体上扒下还算完好的甲胄,有人把几根断矛绑在一起做成简陋的长枪,有人甚至只是捡了块带尖的石头。
没有命令,没有号角。这支原本已经溃散的左翼残兵,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开始重新聚拢。起初只有几十人,然后是一百、两百……当张俊被亲卫从一处雪坑里拖出来时,他身边已经重新聚集了五百多人。
正在溃逃的残兵停下了脚步。正在死战的小队爆发出嘶吼。就连那些已经放弃抵抗、跪地等死的伤兵,也挣扎着抬起头。
“官家……来了?”
“官家没走?!”
“龙旗!真是龙旗!”
张俊看着这一切,看着那些原本涣散的眼睛重新燃起光,看着那些颤抖的手重新握紧兵器。他突然明白了,陛下不能退。一退,军心就真的散了。
而现在,陛下不仅没退,还杀出来了。
“哈……哈哈……”张俊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官家……您这是……打臣的脸啊……”
他拄着弯刀,踉跄站直,对身边仅存的几十个亲卫和重新聚集了五百多人嘶声:
“听见了吗?陛下在看着咱们!”
所有人都抬起头。
“左翼是咱们丢的!”张俊的声音在风雪中裂开,“现在陛下亲自来填咱们的窟窿!咱们这些败军之将,还有脸活着吗?!”
无人应答,但每个人的眼睛都红了。
“想死的,跟着老子!”张俊转身,面向正在肆虐的那一千金骑,“咱们死了,陛下就能少死几个禁卫!咱们多挡一刻,陛下就多一分胜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