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家犬吐人言
东汉永元二年秋,洛阳城西萧宅的黄昏总带着股说不出的滞涩。槐树叶子落得簌簌响,铺在青砖地上,像层没扫净的枯蝶。王氏坐在内室绣绷前,捻了三次针线都扎错了地方,心口突突跳得慌——丈夫萧士义入宫当值已三日,往常也有这般情形,可今日府里静得邪乎,连檐下雀鸟都没了声息。
廊下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家里养了七年的黄犬阿忠。这狗通体金黄,就额前一撮白毛扎眼,打萧士义还是穷书生时就跟着,通人性得很,平日见了王氏总摇着尾巴蹭裤脚。可今儿个,它步子沉得奇怪,既不摇尾,也不哼唧,径直踱进内室,在王氏面前三尺远站定,褐黄色的眼睛在渐暗的光里亮得有些渗人。
王氏搁下针线,正想唤它,忽见阿忠昂起头,嘴巴一张一合,竟有说话声钻出来:“汝极无相禄,汝家寻当破败,当奈此何?”
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字字咬得分明,平板得没有一丝起伏。
王氏只觉头皮一麻,绣绷“啪嗒”砸在地上,线团滚了一圈,缠上她的裙角。她想叫,喉咙像被什么堵着,发不出半点声响;想逃,双腿却沉得挪不动,眼睁睁看着那只朝夕相处的狗,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像在等一个回应。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她才猛地回神,后背已经被冷汗浸得透湿。
她出身书香门第,杂记里的志怪故事读了不少,知道世上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此刻竟没敢喊下人,只攥着衣角,死死盯着阿忠——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这事不能声张。
僵持了片刻,阿忠转过身,步子依旧沉稳,慢慢隐进门外的暮色里,仿佛刚才那番诡异的对话,不过是她眼花听岔了。
直到那抹黄色身影彻底看不见,王氏才踉跄着跌坐在榻上,浑身发颤。“无相禄……家破败……”这几个字在舌尖打转,凉得像冰。
天色擦黑时,萧士义回来了。这位黄门侍郎脸上满是疲惫,眼窝都陷了下去。永元年间的洛阳城,宫廷里的风从来就没停过,窦氏外戚一手遮天,天子渐渐长大,亲政的心思越来越明。他身处机要之地,每日都如履薄冰。
“夫人今日气色怎么这般差?”萧士义更衣时,见她脸色苍白,关切地问。
王氏伺候他换上常服,犹豫了半宿,还是把阿忠说话的事原原本本说了。说到“家寻当破败”时,声音都在发颤。萧士义起初皱着眉,只当是她累糊涂了,可听她说得有鼻子有眼,连阿忠额前的白毛都没说错,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阿忠现在在哪?”他沉声问。
“自那之后,就没见着影了。”
萧士义在屋里踱了两圈,烛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他想起昨日宫中当值,几位平日里交好的同僚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还有窦府的人递来的那杯没敢喝的酒。难道……
他刚想开口,门外突然传来“咚咚”的撞门声,紧接着是粗声粗气的喊叫:“开门!奉诏收捕逆党!”
火把的光透过窗纸,把屋里照得通红,兵甲碰撞的铿锵声听得清清楚楚。王氏手里的茶盏“哐当”摔碎在地上,茶水溅湿了她的裙摆。她看向萧士义,只见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脸上竟没了慌乱,只剩一片平静。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他整了整衣冠,声音轻得像叹息。
门被撞开的瞬间,王氏忽然想起阿忠那双褐黄色的眼睛,想起它说“当奈此何”时的模样。原来那不是询问,是提醒啊——大祸要来了,你们该怎么办?
可她和丈夫,竟只当是荒诞的怪事,没半点防备。
萧士义被戴上枷锁带走前,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歉疚,有不舍,还有一丝决绝。王氏想冲上去,却被兵士一把推开,跌坐在满地碎瓷片上,看着丈夫的背影消失在火光里,看着这个经营了十五年的家,被翻得乱七八糟,桌椅倾倒,书卷散落。
忽然,她瞥见廊柱的阴影里,蹲着那抹熟悉的黄色。阿忠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仿佛眼前这场家破人亡的变故,与它无关。
王氏望着它,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原来预警从来都不是诅咒,是给你机会躲祸啊。可她和丈夫,偏偏错过了。
永元二年冬,萧士义被戮于市,家产充公。王氏遣散了仆从,搬到京郊一间陋室里。离府那日,她回头看了眼萧宅,阿忠还蹲在门口,见她看来,竟摇了摇尾巴,然后转身跑进巷子里,再也没出现过。
许多年后,王氏老了,弥留之际,拉着照顾她的邻家女孩的手,轻声说:“往后遇着怪事提醒,别当耳旁风。命运给你递话,从不会挑体面的方式,能躲就躲,能改就改,别等来不及了才后悔。”
窗外,一只黄雀扑棱着翅膀飞过,落在院角的老槐树上,叫了两声,声音清越。
有些警示,从来都不是来自高堂庙宇的谶语,而是藏在朝夕相处的寻常物里。听懂了,是生机;错过了,便是遗憾。人这一辈子,能抓住的不是预知未来的本事,而是面对提醒时,那份不侥幸、不迟疑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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