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玄宗
长安宫阙深处,灯火映着初冬的薄寒。那日正是德宗李适降生第三日,依照皇家礼制,该抱至御前请圣目亲览。
玄宗皇帝端坐殿上,虽年届古稀,目光仍存着当年开创开元盛世的锐气。下首肃宗与代宗依次侍立,殿中静得能听见铜漏滴答。保母小心翼翼捧着金线襁褓进殿时,满殿烛火似乎都晃了一晃——婴孩被层层锦缎裹着,露出一张并不白皙的小脸,甚至在保母怀中急切地向前倾着身子,那模样倒有几分像寻常人家见到生人的孩子。
肃宗几不可察地皱了眉。代宗垂目看着地面白玉砖的纹路。在他们心中,大唐的皇孙该是肤如白玉、气度沉静的,可这孩子……
孩子被轻轻递到肃宗手中。这位经历过安史之乱、在风雨飘摇中继位的天子,抱着自己的孙儿,指尖传来的温度让他心头微软,可看到孩子的面容,终究只是默默转身,传给了身旁的代宗。代宗接过的动作格外轻缓,他端详片刻,眼底流过一丝复杂神色,终是双手捧起,恭敬地呈至玄宗面前。
这一递一传之间,殿内空气仿佛凝滞。玄宗却在这时笑了。
老人伸出布满岁月斑痕的手,没有立即接,只是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婴孩的脸颊。孩子竟不哭闹,黑亮的眼睛望着曾祖父,忽然咧开没牙的嘴。
“真我儿也。”玄宗的声音不高,却如古钟震响在殿宇梁栋之间。
他抬眼看肃宗:“汝不及他。”又转向代宗:“汝亦不及他。”最后目光落回襁褓,笑意深了皱纹,“这孩子,仿佛似我。”
满殿侍从屏息垂首。那句话太重,重得让人不敢揣测。可历史的长河终将印证——许多年后,当德宗在位日久,某日行至蜀道中途,忽然勒马望群山云海,轻声叹道:“朕之曾祖昔年幸蜀,曾言‘迢郎亦一遍到此来里’。”左右皆惊,方知当年玄宗一语,早似命运镌刻。
及至德宗后来因乱驾幸梁州,旧日预言一一应验。世人方悟:那些能承天命、享国长久的君王,从来不是偶然。血脉深处某种坚韧通透的东西,早在生命之初就已点亮,如同薪火相传,在恰当的时辰燃成照彻时代的光。
山河有代序,人间见传承。真正的力量往往不在表象光华,而在血脉深处那份承天接地的韧性。每个生命都是历史长河中的独特涟漪,看似偶然的轨迹,或许早有星光照亮前路。
2、乔琳
天宝元年冬,大雪封了太行山的路。
乔琳牵着那匹跛了腿的老马,深一脚浅一脚踩进汴州城门时,暮色正吞没最后一点天光。逆旅的招子在风雪里翻卷,他摸了摸行囊,铜钱已所剩无几——半月前从太原出发赴京应试时的壮志,此刻和体温一起在寒风里流逝。
“客官,马厩满了。”店家搓着手,目光扫过他洗得发白的青衫。
正要开口,身后传来沉闷的倒地声。回头一看,那匹跟了他三年的老马,不知何时已倒在雪中,眼睛半阖着,腹部微微起伏。牵马的僮仆早在三天前就借口寻医一去不返。乔琳站在漫天飞雪里,忽然觉得长安那样远。
“浚仪尉刘彦庄好宾客。”路边卖汤饼的老翁递来一碗热汤,“只是他门下有客申屠生,性子古怪,公子若要投奔,需忍得些气。”
乔琳饮尽最后一口汤,整了整衣冠。尉衙后院的暖阁与外面像是两个世界。七八个文士围炉谈笑,上首坐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敞着衣襟斜倚在蒲团上,手中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玉石——正是申屠生。
刘彦庄倒是热情,可那申屠生自乔琳进门,眼皮都未抬一下。旁人介绍这是太原来的举子,老者鼻间几不可闻地“嗯”了声,继续摩挲他的玉石。有知情的低声说:这位申屠先生善相人,自称年过八十,连刺史来了也不曾起身见礼。
酒过三巡,话题转到今科进士。有人推崇某郡才子,申屠生忽然冷笑:“不过冢中枯骨,谈之何益?”举座皆愕。又有人提及另一位名扬天下的少年诗人,老者将玉往案上一搁:“此子才华有余,而寿数不足。”
话锋至此,众人目光不由得飘向乔琳。这个沉默坐在末席的落魄书生,从进门至今未得申屠生一瞥。乔琳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发白,他想起了倒在雪地里的老马,想起了太原家中母亲临别时缝进行囊的护身符。
“至于这位……”申屠生终于转过脸,混浊的眼睛里却像有两簇火苗跳了一下。他盯着乔琳看了很久,久到炉火都噼啪了一声。
“明公。”申屠生忽然改用了敬称,身子也坐直了些,“他日当尽节乎?”
满室俱静。乔琳怔在当场,不知如何应答。
老者却已恢复那副疏狂模样,挥手道:“罢了,今日酒够了。”当夜,刘彦庄将西厢房收拾出来,炭火烧得暖暖的,还备了新褥。乔琳躺在黑暗中,听见窗外风雪呼啸,申屠生那句没头没尾的问话,像根刺扎进心里。
多年后,乔琳历仕四朝,官至御史大夫。建中四年泾原兵变,德宗出奔奉天,白发苍苍的乔琳随驾至周至,忽然下马叩拜:“臣老矣,不能效死,愿陛下珍重。”言罢解下官服,投身于叛军——有人说他变节,也有人说那是老臣用最后的方式保全随行官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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