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探丸拜相
宣宗皇帝有个秘密。
每当宰相之位空缺,他便会独自走进内殿密室。紫檀案上早已备好三两张素笺,每张都工工整整写着一个名字——那是他数月来暗访明察,从朝野内外遴选出的贤能之士。他会将这些素笺仔细捻成小丸,虔心祝祷后,才用那只越窑青瓷碗缓缓覆上。
碗底与案面轻触的声响,总让这位以“小太宗”自期的君主神情肃穆。他知道,碗下扣着的不仅是大唐的相位,更是天下苍生的福祉。
那是大中九年的深秋。宣宗又一次站在了紫檀案前。
香炉里升起袅袅青烟,皇帝闭目默祷良久,终于伸出右手。手指在碗沿停顿片刻,似有千斤之重。当他终于拈起一枚纸丸,徐徐展开时,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纸上写着三个字:李景让。
此时的李景让,正在御史台审阅案卷。
这位年过五旬的老臣以刚直着称。当年母亲郑氏寡居教子,因家贫雇人修墙,竟意外掘出满瓮钱币。郑氏却焚香祝告:“不劳而获,恐损儿孙福泽。”当即命人将钱掩埋。这般家风浸润下的李景让,为官三十年,始终清正如一。
“李公,”年轻的录事轻声提醒,“已是申时了。”
李景让这才搁下笔,揉了揉发涩的眼眶。窗外秋叶纷飞,他突然想起今晨入宫时,偶遇同僚时的闲谈——“相位空悬月余,圣心难测啊”。
他摇摇头,将这不切实的念头甩开。宰相之位,他从未妄求。这些年来,他弹劾过跋扈的宦官,整顿过腐败的漕运,也曾在浙西救活一方灾民。若说还有什么遗憾,便是未能推行那套思虑已久的吏治新策。
宫灯初上时,有内侍悄然而至。
“圣上召见。”
密室里的宣宗,正对着那枚展开的纸丸出神。
李景让的名字,是他亲手写下的。三个月前,浙西水患,此人开仓放粮、惩治贪渎,百姓跪送数十里;上月审理盐案,他顶住各方压力,将皇亲国戚的门客依法处置。这样的臣子,确是可造之材。
但另外两枚纸丸上,同样写着栋梁之名:一位是德高望重的三朝老臣,一位是锐意改革的年轻干吏。
青瓷碗静静覆着剩余两丸。宣宗的手指在碗沿轻抚,触感温润如脂——这是太宗朝传下的旧物,见证过无数重大抉择。
“陛下,李御史到了。”
李景让迈进密室时,最先看见的是皇帝案前那只青瓷碗。
他依礼参拜,心中却泛起波澜。这密室他早有耳闻,所谓“探丸拜相”的传闻,朝中重臣皆心照不宣。难道今日……
“爱卿平身。”宣宗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浙西赈灾的章程,朕看了三遍。你提出的‘以工代赈’,甚好。”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皇帝细细询问了吏治、漕运、边备等事。李景让对答如流,有些见解显然让宣宗眼前一亮。但当话题转到今年科考舞弊案时,李景让的直言不讳,也让皇帝微微蹙眉。
“若是爱卿为相,”宣宗突然问道,“首重何事?”
李景让沉吟片刻:“臣以为,首在公平。法之不公,则民不信;选之不公,则士不聚。”
“若公平与效率相悖?”
“宁缓勿枉。”
宣宗不再说话,只是轻轻挥手。李景让躬身退出时,余光瞥见皇帝又转向了那张紫檀案。
三日后,任命诏书颁布。
拜相的不是李景让。
消息传来时,他正在御史台整理卷宗。同僚们或惋惜或庆幸的私语隐约可闻,他却神色如常。倒是那位年轻录事忍不住问道:“李公不觉得遗憾吗?”
李景让放下手中的笔,望向窗外。秋阳正好,一队大雁正振翅南飞。
“三十年前,母亲埋掉那瓮钱时对我说过,”他的声音平静温和,“人生在世,该你的推不掉,不该你的求不来。重要的是——”他指了指案上待批的公文,“把眼前该做的事做好。”
他忽然想起那日密室中,皇帝最后那个难以捉摸的表情。也许在某个平行时空里,被抽中的是另一枚纸丸,他的人生会是另一番景象。但此刻,他只想尽快处理完手头这桩冤案。
很多年后,当李景让以太子少保致仕时,宣宗已驾崩多年。
有次宫廷宴饮,一位侍奉过宣宗的老宦官多饮了几杯,竟吐露了一段往事:“其实那日……圣上抽中的本是李公的名。但放下纸丸后,圣上沉思良久,又将三丸重新置入碗中,再次祝祷探取。”
席间一片哗然。有人追问缘由,老宦官摇头:“圣心似海,谁知道呢?只记得圣上后来喃喃自语,说‘刚极易折’,又说‘留此砥柱,以镇风浪’。”
这话辗转传到李景让耳中时,他正在家中修剪梅枝。
剪刀在空中停顿了一瞬,随即精准地剪去了一截横生的枝桠。
夫人轻声问:“若是当初……”
“没有若是。”李景让微笑着继续修剪,“若真为相,以我当年性情,恐难久安其位。圣上知我,更知天下之势。如今回想,恰是未居相位,倒让我能放手整肃台纲三十年,所救之人、所革之弊,未必逊于宰辅之功。”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