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春,汉武帝刘彻意气风发。刚刚摆脱了祖母窦太后的掣肘,亲掌大权,他正欲大展宏图,建立一番超越祖父文帝、父亲景帝的功业。这一日,他携近臣、宠妃,乘坐镂金饰玉的舆车,出长安城,前往城南一带游猎。
车驾行至一片辽阔的沃野,但见沣水、渭水蜿蜒流淌,水草丰茂,狐兔鹿豕穿梭其间。年轻的皇帝立于高坡,极目远眺,只见远山如黛,近水含烟,天地广阔,一股囊括四海、并吞八荒的豪情油然而生。
他扬起马鞭,指向眼前这片一直延伸到终南山脚下的无垠土地,对身旁的侍中、太中大夫吾丘寿王慨然道:“寿王,你看这南山一带,山势奇崛,林木葱郁,泽薮遍布,鸟兽繁盛。然其间却夹杂着多少贫瘠的农田和破败的村落,实在有碍观瞻。朕欲将此地圈为苑囿,效仿先王,建一座前所未有的上林苑,使之成为我大汉强盛、天子威严的象征!你即刻筹划此事,丈量土地,绘制图册,将山中百姓,尽数迁出安置。”
此言一出,随行的众位大臣,如擅长辞赋的司马相如等,多是纷纷附和,盛赞陛下圣明,此举必将成就一代盛事。唯有侍立在队伍后方的一个身影,微微蹙起了眉头,他正是待诏金马门不久,以诙谐机智初得皇帝青睐,刚升为“常侍郎”的东方朔。
是夜,未央宫值房中灯火通明。东方朔辗转反侧,白日里皇帝那番意气风发的话语在他耳边回响。他深知,这片区域绝非皇帝眼中单纯的“荒地”。那里分布着鄠县(今陕西户县)、杜县(今西安长安区)等数十个丰饶的乡县,良田千顷,是关中着名的粮仓。其中更有秦始皇之母赵太后的陵墓,以及无数百姓世代居住的家园。
“陛下初亲政,正当与民休息,树立仁德之名。若为一己游猎之乐,而夺民之衣食父母,毁民之祖坟家宅,岂是明君所为?周文王的苑囿方圆百里,尚许百姓樵采狩猎,民犹以为小;齐宣王的苑囿不过四十里,却严禁百姓入内,民则以为大。大小之别,在于与民同利啊!”东方朔心潮澎湃,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征发民夫的皮鞭,听到了失地百姓的哀哭,预见了国库因这浩大工程而再次空虚的景象。
他必须进谏。但如何进谏,却需讲究方法。直接犯颜直谏,恐触怒这位年轻气盛的君主,于事无补。他想起《太公阴符》中所言的“说之者,资之也”,劝谏的关键在于让对方觉得有利可图。他需要找到一种既能切中要害,又能让皇帝听得进去的方式。
于是,他披衣起身,铺开竹简,凝神静思片刻,便奋笔疾书。他决定写一封逻辑严密、情理交融,却又不忘在其中点缀自己独特智慧的奏疏。
次日清晨,汉武帝在宣室殿接到了东方朔这封《谏除上林苑疏》。他本以为又是一篇歌功颂德的赋文,展开一看,却被其中内容深深吸引。
开篇,东方朔并未直接反对修建上林苑,而是先盛赞皇帝的志向:“臣闻谦逊静悫(què),天表之应,应之以福;骄溢靡丽,天表之应,应之以异。” 意思是,谦逊能得到上天福报,骄奢则会招致灾异。这为后文的批评埋下了一个合乎天意的伏笔。
接着,他笔锋一转,直指问题的核心,条分缕析,列出三大不可为的理由:第一,绝陂池水泽之利,废百姓膏腴之地。 他详细描述了终南山脚下的富庶:“其山出玉石、金、银、铜、铁,豫章、檀、柘,异类之物,不可胜原…又有秔(jīng)稻、梨、栗、桑、麻、竹箭之饶,土宜姜芋,水多蛙鱼。” 他指出,这片土地是“土宜姜芋,水多蛙鱼,贫者得以人给家足,无饥寒之忧。” 若强行圈占,等于断绝了关中无数百姓的生计。
第二,败坏风俗,损毁民生。 他描绘了迁徙百姓将带来的惨状:“坏人家墓,发人室庐,令幼弱怀土而思,耆老泣涕而悲。” 这是何等摧残人伦、动摇国家根基的行为。
第三,危及国家安全。 他更进一步,提出了一个惊人的战略视野:这片区域南接荆楚之地,北临河渭二水,地理幅员广阔,易守难攻。陛下为了区区苑囿之乐,却要“驰骛禾稼稻秔之地”,一旦关东有强宗巨患起事,凭借这广大的苑囿地形,足以成为叛乱者的巢穴,这无异于“为荆棘之墟,养虎狼之所”。
这三条理由,由小及大,由近及远,从民生疾苦到国家安危,层层递进,逻辑严谨,如同一记记重锤,敲在汉武帝的心上。
在陈述了严峻的后果后,东方朔知道,必须给皇帝一个台阶下,并指出正确的方向。他再次展现了他融合百家、循循善诱的智慧。
他并未要求皇帝完全放弃享乐,而是巧妙地引入了古代的典范:“夫殷作九市之宫而诸侯叛,灵王起章华之台而楚民散,秦兴阿房之殿而天下乱。” 这些历史上因大兴土木而亡国的例子,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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