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陛下……”县丞老赵头实在承受不住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帝王无形的威压,涕泪横流,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砖地,声音带着哭腔,“陈……陈大人他……他真的……”
“闭嘴!”朱元璋眼皮都没抬一下,那冰冷的两个字如同冰锥,瞬间将老赵头后面的话冻了回去,只剩下压抑的、绝望的呜咽。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如同煎熬。终于,内室的帘子被掀开。随行的老医官胡太医,一个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躬着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了出来。他脸上带着长途奔波和方才全力施救后的疲惫,额角还挂着细密的汗珠。
他走到堂中,对着朱元璋和马皇后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医者特有的沉稳,却也难掩一丝惊悸后的沙哑:
“启奏陛下,娘娘。陈知县……暂无性命之忧了。”
堂内紧绷的气氛似乎为之一松,但旋即又被更大的疑云笼罩。
“暂无性命之忧?”朱元璋的叩击声停了,重瞳抬起,落在胡太医脸上,“说清楚。”
胡太医深吸一口气,组织着语言:“陈知县此症,乃急怒攻心,五内郁结,气血逆冲所致!其脉象虚浮紊乱,肝气郁结极重,心脉亦有受损之兆!此等脉象,非一日之寒,乃是长期忧思惊惧、心神耗竭至极,又被骤然巨力冲击,方至呕血昏厥!此乃……心伤!”他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词句,“如同弦绷至极限,骤然崩断!若非……若非其年轻,底子尚存一丝,恐怕……”
胡太医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言下之意,若非陈砚年轻,刚才那一下急怒呕血,就足以要了他的命!
“长期忧思惊惧?心神耗竭?”马皇后敏锐地抓住了关键,秀眉微蹙,“胡太医,依你所见,此等心伤,非为财利?”
胡太医苦笑一声,拱手道:“回娘娘,老朽行医数十载,观人面相气色,亦有所感。贪财纵欲之徒,多面泛油光,气浮于表,脉象滑实或沉滞。而陈知县……面黄肌瘦,形销骨立,眼窝深陷,印堂晦暗!此乃长期劳心劳力、寝食难安、气血两亏之象!其忧思惊惧,耗竭心神,绝非……绝非贪图享乐之辈所能有!”
他这番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跪在地上的官吏们,尤其是老赵头,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被点醒的惊骇!是啊!陈大人这三年……何曾享过一天福?!
朱元璋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缓缓收拢。胡太医的话,像一把钥匙,正在尝试撬动那扇名为“陈砚”的、布满迷雾的铁门。
“还有,”胡太医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老朽在为其施针时,发现陈知县双手布满厚茧,尤其是虎口、食指、中指指腹,磨损极重,绝非寻常执笔文吏所能有!倒像是……长期操持农具,或是……习练某种粗苯功夫所致?”
粗苯功夫?朱元璋眼中精光一闪!一个文官,练武?
“知道了。”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挥了挥手,“下去吧。好生看顾,务必让他尽快清醒。”
“老臣遵旨。”胡太医躬身退下。
堂内再次陷入死寂。朱元璋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下那些面无人色的官吏,最后落在了被毛襄放在旁边桌案上的几样东西上——几本厚厚的、纸页粗糙发黄的县志抄录簿册,几卷边缘磨损的羊皮地图,还有一摞写满密密麻麻小字、配着简陋图画的纸张。
那是毛襄在封存县衙卷宗时,觉得蹊跷,特意挑出来呈上的。
朱元璋的目光,落在了最上面那张摊开的、墨迹尚新的纸张上。上面画着一种丑陋的虫子,标注着“蝗蝻”,旁边详细写着如何辨识其越冬卵块,如何挖掘焚烧。下面一张,画着几种常见的野草,标注着“驱蝗草”,写着种植方法和效用。再下面,是各种捕蝗的网具、壕堑示意图,甚至还有如何组织乡民用火攻、用家禽啄食的详细流程……字迹工整清晰,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专注。
这正是陈砚呕血之前,在“养心斋”里写下的那份“雁门县防蝗备荒策”!
朱元璋伸出两根手指,拈起那张画着蝗虫的纸,对着堂内透进来的天光,仔细地看着。他的指腹,甚至能感受到那粗劣纸张的纹理,和墨迹微微的凹凸感。那双重瞳之目,幽深得如同无底寒潭,倒映着纸上那丑陋的虫子图样。
“忧思惊惧……心神耗竭……为备蝗灾?”朱元璋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堂中响起,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询天地。
他放下那张纸,又拿起旁边一本翻开的县志抄录簿册。那是陈砚三年来走访全县,亲自记录、整理的资料。里面详细记载了雁门县历次大灾的时间、范围、损失人口、赈济情况……字里行间,充满了触目惊心的数据和一种沉甸甸的、近乎绝望的责任感。
“雁门苦寒,十年九旱,地瘠民贫……洪武元年冬,大雪封山月余,冻毙牲畜无算,民多断炊,易子而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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