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辕内室,空气凝滞如铅。
陈砚扶着冰冷的门框,指节因用力而惨白。他赤着脚站在粗糙的地面上,洗得发白的里衣下,瘦骨嶙峋的身体因为剧痛和虚弱而微微颤抖,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额上冷汗滑落,在蜡黄的脸颊上留下冰冷的水痕。
外堂,死寂无声。
所有跪伏的官吏如同被冻僵的鹌鹑,惊恐的目光聚焦在那道从内室挣扎而出的身影上。毛襄的手死死扣着绣春刀柄,骨节捏得发白,锐利的目光如同淬毒的箭矢,全身肌肉绷紧如拉满的弓弦,只待帝王一声令下,便要暴起将这“妖异”斩于刀下!马皇后雍容的脸上,惊骇褪去,化作一片深沉的复杂,目光在陈砚那身破旧里衣、赤着的双脚,和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冰冷眼眸间反复流连。
朱元璋端坐紫檀椅,重瞳之中风暴翻涌!惊疑、探究、被蝼蚁直面冒犯的滔天暴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棋逢对手般的……凝重与兴奋!他如同审视一件突然闯入棋盘的异物,死死盯着陈砚,帝王之威如山岳倾覆,狠狠压向门口那摇摇欲坠的身影!
陈砚迎着那足以碾碎灵魂的重瞳威压,扶着门框,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劣质石炭的呛人烟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调动起那缕新生的、倔强而微弱的蛰龙内息,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死死抓住一根浮木。
然后,他用那沙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顽石般的声音,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开口了:
“陛下……”
声音不高,却在死寂的堂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被剧痛磨损后的奇异穿透力。
“臣,雁门县知县陈砚,叩见陛下。”他并未下跪,只是微微颔首,动作僵硬而艰难,如同生锈的傀儡在行礼。“陛下问臣,是忠是奸,是蠢是智,又将这江山视作何物……”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喉头翻涌的腥甜。那双冰冷的眼眸深处,如同寒潭投入石子,漾起一丝近乎嘲讽的涟漪。
“臣,不知何为忠奸。”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臣只知,洪武元年冬,雁门大雪封山月余,县仓存粮不足百石。冻毙牲畜无算,百姓断炊。臣奉旨开仓放粮,然库中所余,杯水车薪。彼时,州府言道路断绝,赈济难至。户部批文言,边镇军需吃紧,民粮……当自筹。”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下跪伏的、面无人色的雁门官吏,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臣无能,变卖县衙所有能卖之物,所得不过杯水车薪。无奈,只能向城中富户‘借’粮。”
“借?”朱元璋的重瞳微微眯起,声音如同寒冰摩擦。
“是,借。”陈砚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苦涩,“立下字据,以县衙来年赋税作抵。然富户言,赋税乃朝廷根本,不可轻动。需臣……以私人印信担保,外加……三成利钱。”
堂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老赵头更是浑身一抖,头埋得更低。
“臣……签了。”陈砚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印信担保,三成利钱。共‘借’得杂粮三百石。此乃臣第一桩‘以官从商’、‘盘剥富户’之罪。”
“洪武二年夏,蝗过境,遮天蔽日。”陈砚继续道,声音依旧平直,却如同冰冷的刻刀,在众人心头划下印记,“禾稼尽毁。朝廷拨下赈济银三万两,言明购粮平粜,安抚灾民。然银至州府,经户房王主簿、仓大使李胥吏、转运司刘押运之手,入库时……仅余一万八千两。”
他每念出一个名字,堂下便有一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般瘫软下去,抖如筛糠。
“一万八千两,于雁门数万饥民,无异于撒盐入沸汤。”陈砚的目光转向朱元璋,那双冰冷的眼眸深处,终于燃起一丝压抑到极致的火焰,“臣无粮可购,无银可发。眼见饿殍将现,流民欲起。彼时,有晋地粮商周百万寻至县衙。”
陈砚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奇异的、冰冷的嘲讽:“周粮商言,其有粮,可解燃眉之急。然路途遥远,风险巨大,加之北地粮价腾贵……需每石加价三倍,且……需臣以知县身份,签下‘自愿认购、灾后偿付’之文契,并加盖官印,言明此乃雁门县衙‘特采’,非其强卖。”
“臣……又签了。”陈砚的声音如同斩断朽木,“加价三倍,官印担保。购得霉变陈粮八百石。此乃臣第二桩‘以官从商’、‘勾结奸商’、‘盘剥百姓’之罪。”
“所购霉粮,分发灾民,聊胜于无。然杯水车薪。”陈砚的声音愈发低沉,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百姓腹中无食,眼中无光。臣无奈,发动全县老少,于野地河滩,捕捉蝗虫,晒干研磨成粉。此物腥涩难咽,却可果腹。”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了县衙后院那个堆满麻袋的地窖:“此粉,便是陛下所见,臣奏折中所言‘贪墨纹银一百零八万七千五百两’之‘赃物’!去岁寒冬,凭此物混合麸糠草籽,熬成糊糊,活三千七百余口!此乃臣第三桩‘贪墨朝廷赈济、私藏官仓’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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