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哥没出三五日,便将手头那烫手的“羌贴”、债券尽数抛了个干净。他是个听得进劝的,更深知在这风云乱世里,“稳”字比什么都金贵。
这些年,他眼见多少王公贵胄、贝勒爷们,不就是因为心浮气躁、瞎折腾,才把偌大家业败成了空架子?如今他膝下有了咿呀学语的小儿,思前想后,更觉肩上担子沉甸甸的。总得给儿孙留下份扎扎实实的产业,不能任由风浪给卷了去。
只是这家业一归拢,手里攥着大把银钱,日子反倒闲得发慌。家里两位夫人不知怎的结成了“管教同盟”,将他与金玉林两个看得死死的:戏园子不许去,花街柳巷更是提也休提。
若不是他那口大烟瘾实在戒断艰难,怕是连这点“活气儿”都要被掐灭。这日,他正百无聊赖,便拽上同样憋闷的金玉林,说要去商业银行转转,瞧瞧行情。
两人刚走到银行那气派的磨石台阶下,正巧碰见齐二爷送客出来。齐二爷一身藏青湖绉长衫,外罩玄缎马褂,手里攥着个玉把件,见了他们,眉眼一弯,寒暄起来。听闻七哥是想来存钱吃息,他眼底精光一闪,抬手将二人引至廊柱下的阴凉处。
“七爷,玉林兄,赶巧了。”齐二爷压低了声音,神色却郑重,“昨儿个我同宋小子聊了半晌。他点拨我,汉口那是九省通衢,开埠早的宝地,就算普鲁士人撤了,根基也动摇不了。我这儿正巧有门路,想逆着眼下这惶惶的人心,去那儿吃进些上好的地皮物业。只是……”
他恰到好处地顿了顿,搓了搓手指,“一时银钱周转,略有些不凑手。七爷若是方便,能否挪借些与我周转?年息,我给一分五可好。”
七哥心里咯噔一下。借钱?还是这般大动干戈的投资。他面上不显,心里却飞快掂量:齐二爷是何等人物?家底厚实,手段圆通,背景更是深不可测。他开口,多半是有七八分把握。况且,方才宋少轩的名字从他嘴里出来,无形中又添了几分重量。
思忖片刻,那股被家里拘得发慌、又想干点正经事的念头占了上风。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簇新的银票,递了过去,“二爷,您瞧瞧这个数目,可还使得?”
齐二爷接过,目光一扫,“大洋拾万圆整”。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七哥虽借了,终究留了份谨慎,没把家底全押上。
但他丝毫不以为意,反觉得这才是正经办事人的样子。他将银票小心折好,郑重其事地拱手:“七爷够意思!这份情,齐某领了。口说为空,落字为踪,咱们这就进去,立个借据契约,一切按规矩来,您也放心。”
“齐二爷办事,向来稳妥。” 一旁一直含笑听着未曾插言的金玉林,此刻忽然开口。他慢悠悠也从袖袋里取出几张银票,递到齐二爷面前,脸上笑容温润。
“既如此,小弟也腆着脸,想跟着参一股,不知二爷可愿提携?这是我和老张这些年攒下的,拢共十几万,数目不大,您看……”
金玉林虽不甚明了汉口局势究竟如何风云变幻,但他自有其朴素的生意经。他信两条:一是信人。齐二爷何等眼力?断不会盲目下注,更何况此事还有宋少轩的影子在背后。二是信物。买地置产,自古以来便是最根基、最稳妥的营生。
老派生意人常念叨:“乱世藏金,盛世藏宅。” 金子若大涨,房价就会受抑;可如今金价纹丝不动,那上好地段的房子,涨起来便是顺理成章。房子买的是什么?是地段,是往后几十年的气运。
通商大埠、繁华核心,这样的地方永远稀缺。齐二爷眼光毒,挑中的必是好中的好。这念头在他心里转了又转,故而未与张广商量,自己便拿了主意。
齐二爷看着金玉林手中那叠银票,又抬眼看了看他诚恳而通透的眼神,心中暗赞一声“明白人”。
他脸上笑容更盛,再次拱手:“玉林兄快人快语,信得过齐某,那是我的荣幸。既如此,二位,咱们里面请,笔墨现成,今日便把这事儿落定。”
七哥实实在在愣住了。金玉林是何等人物?那绝对是混出来的人精,最会审时度势、钻营缝隙。他竟肯掏出全部身家跟进去,这生意分明他是绝对看好。
一股滚烫的懊悔猛地窜上七哥心头,烧得他脸颊发烫。自己方才怎就那么小家子气?投那虚飘飘的“羌贴”时义无反顾,碰上齐二爷这般脚踏实地的实业,反倒畏首畏尾起来,活该发不了大财!
可木已成舟。齐二爷早已唤来账房先生,笔墨纸砚备齐,白纸黑字写明借款数额、一分五的年息、还款期限,三人签字画押,铃记朱红,事情板上钉钉,再无反悔余地。
浑浑噩噩跟着齐二爷道了别,一脚跨出商业银行那高高的门槛,外头明晃晃的日头一照,七哥心头的憋闷再也按捺不住。他扯住金玉林的袖子,刚要开口埋怨自己眼皮子浅,话头却被对方截住了。
金玉林不紧不慢地一抬手,掌心向外,脸上一副了然的样子,“七爷,打住。刚才我可是跟您一块儿进的银行门儿吧?我哪儿能未卜先知,料到有这一出?得嘞,看在咱两家媳妇关系这么好的份上,我给您指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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