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暮春,连下了几日的绵绵细雨终于歇住,天色却仍未放晴,一片沉郁的灰白,压在威北侯府那一片连绵起伏的碧瓦飞甍之上。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泥土气息,混合着庭院中晚开牡丹的甜腻芬芳,形成一种既生机勃勃又令人莫名窒息的氛围。
沈云裳坐在临窗的一张梨花木嵌螺钿扶手椅上,身子微微僵直。她身上穿的还是三日前冒雨投亲时那身半旧的月白绫缎裙,虽已浆洗干净,但在满室流光溢彩的富贵陈设映衬下,依旧显得格格不入,如同误入琼苑的一株瘦弱蒲草。
这里是威北侯府太夫人所居的“颐福堂”东次间。地上铺着厚厚的缠枝牡丹波斯地毯,脚踩上去,悄无声息。多宝格上陈列着官窑瓷器、白玉摆件,角落里一座紫檀木座子上搁着鎏金异兽纹铜熏炉,正袅袅吐出清甜的苏合香气。一切都精致、堂皇,却也冰冷、沉重,无声地诉说着侯府百年的底蕴与规矩。
三天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仿佛一场模糊而惊悸的梦。母亲病逝前的再三叮嘱,孤身上路的惶恐,抵达侯府角门时浑身湿透的狼狈,被引去见太夫人时那满屋子探究、审视,甚至带着些许轻蔑的目光……记忆碎片般掠过心头,最后定格在太夫人那双看似浑浊,实则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上。
当时太夫人只淡淡说了句:“既是姑太太家的孩子,便是亲戚,先安置下来,好生歇着罢。”便由一位姓李的嬷嬷引着,住进了这府邸西北角一处僻静的小院“倚云馆”。这三日,除了一日三餐有丫鬟按时送来,并无人来打扰她,仿佛她被这偌大的侯府暂时遗忘。但云裳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威北侯府门第高贵,她一个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远亲表姑娘,岂是白白收留的?命运的砝码,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码。
帘栊轻响,一位身着赭色缠枝莲纹缎面比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嬷嬷走了进来,正是太夫人身边最得力的李嬷嬷。她脸上带着标准的、既不亲近也不疏远的笑意,道:“表小姐,太夫人请您过去说话。”
云裳心中一紧,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站起身,微微颔首:“有劳嬷嬷带路。”
再次踏入颐福堂的正厅,气氛与那夜又自不同。太夫人端坐在正中的紫檀木罗汉床上,身着沉香色遍地金通袖袄,额间戴着同色嵌绿松石眉勒,神色端凝。下首两溜酸枝木大师椅上,坐着几位衣着华贵的女眷。云裳垂着眼,不敢细看,只依着前日李嬷嬷简单提点的规矩,上前几步,规规矩矩地跪在早已备好的蒲团上,行了大礼:“云裳给太夫人请安,问各位夫人安。”
“起来吧,孩子。”太夫人的声音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沉稳,“这儿日住得可还习惯?”
“回太夫人,一切都好,谢太夫人垂怜。”云裳站起身,声音轻柔却清晰,姿态恭谨。
太夫人点了点头,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似是打量,又似是权衡。随即,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云裳心上:“你母亲去得早,留下你一人,着实可怜。我们这样的人家,最重骨肉亲情,断没有看着自家血脉流落在外的道理。既来了,侯府便是你的家。”
云裳心头一暖,鼻尖微酸,正要再次拜谢,却听太夫人话锋微微一转。
“不过,云裳啊,”太夫人端起手边粉彩盖碗,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语气依旧平和,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侯府虽大,却也有侯府的规矩。一大家子人,上下几百口,睁着眼睛看着。你年纪渐长,终归要有个出处。是寻常依附,将来由着主母配个小子或外嫁,还是……另有一番造化,全看你自家的缘法,也看你,懂不懂事。”
云裳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那“出处”和“造化”便是关键。她抬起头,目光澄澈而坚定,再次屈膝:“云裳愚钝,但请太夫人明示。云裳蒙侯府收留,已是天大的恩典,不敢再有奢求,唯愿能报答太夫人与侯府于万一。”
这番话,既表明了感恩,也显示了顺从,更留出了听候安排的余地。太夫人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她放下茶盏,对李嬷嬷使了个眼色。李嬷嬷会意,从一旁的红木匣子里取出一份早已备好的泥金笺纸,递到云裳面前。
“这是一份契书,”太夫人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你且看看。”
云裳双手接过,指尖微凉。展开笺纸,一行行工整的小楷映入眼帘。与其说这是一份收养文书,不如说是一份清晰界定权利与义务,甚至带着些许交易性质的“契约”。
契书中写明,侯府将正式接纳沈云裳为表小姐,给予她相应的份例、住所、使唤丫鬟,并负责她日后的教养、婚嫁。在外,她是侯府的亲戚,享有一定的体面。
而云裳需要做的,则条条分明:
其一,安分守己,恪守闺训,一切言行需以侯府声誉为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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