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娘那毫无温度的通传,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云裳心底激荡起层层叠叠、难以平息的涟漪。老爷?侍墨?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透着一种非同寻常的、甚至可以说是危险的意味。在她刚刚经历了正院那场不动声色的碾压与欺辱之后,这道突如其来的传唤,更像是一道灼热的探照灯光,骤然打在她这个本应蜷缩在角落里的、不起眼的新妾身上。
她站在冰冷的厢房中央,窗外是灰败的、毫无生气的天色,屋内是驱不散的寒气和霉味。手背上被热茶烫出的红痕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在这深宅中的卑微处境。此刻,这道传唤,是福是祸?是那位高踞云端的男主人一时兴起的垂怜,还是另一种更隐晦、更致命的试探与惩戒?秦玉娥温和面容下的冰冷,陈月柔娇艳笑靥里的毒刺,尚且历历在目。如今,这府邸真正的主宰,那位名唤贾世清的男人,终于要将他的目光,短暂地投注到她这片微不足道的尘埃之上吗?
心,不受控制地如擂鼓般狂跳起来,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阵窒闷之感。她用力深呼吸,试图压下那几乎要破膛而出的慌乱。不能慌,绝不能慌。在这龙潭虎穴,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她走到那面模糊的铜镜前,再次审视镜中的自己。苍白,瘦弱,唯一值得称道的,或许是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眸,此刻却因内心的波澜而显得格外漆黑明亮。她抬手,摸了摸发髻上那支唯一的、素净得近乎寒酸的银簪。这是她仅有的体面,也是她刻意维持的低调。
没有时间重新梳妆,也没有更好的衣物可换。她只能用冰冷的水再次拍了拍脸颊,让那过于失常的心跳稍稍平复,然后理了理微皱的裙摆,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门。
林大娘揣着手站在院中,依旧是那副刻板冷漠的神情,见云裳出来,三角眼上下扫了她一遍,鼻腔里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转身便在前引路。“小娘跟紧了,老爷的书房,可不是能随意耽搁的地方。”
夜色已然浓重,府邸中廊檐下挂起了灯笼,昏黄的光晕在凛冽的寒风中摇曳,将亭台楼阁、假山树木的影子拉扯得光怪陆离,如同蛰伏的巨兽。穿过数重门户,越往府邸深处行走,环境便越发幽静,巡逻的护卫身影也越发清晰,他们穿着统一的服饰,腰间佩刀,眼神锐利,见到林大娘引着云裳,虽未阻拦,但那审视的目光却如实质般落在她身上,带着不容错辨的警惕与评估。
这里的空气似乎都比他处更凝滞几分,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威压。与正院“锦瑟院”的富丽堂皇不同,通往书房的路径显得更为肃穆、简洁,却自有一种沉甸甸的力量感。云裳低眉顺眼,紧跟林大娘的脚步,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心跳的鼓点上。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被寒风一吹,冰寒刺骨。
终于,在一处独立的院落前,林大娘停下了脚步。院门上方悬着一块匾额,黑底金字,写着“澄心斋”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守在院门外的不是寻常仆妇,而是两名身形健壮、目光沉静的护卫。
“人带到了,是老爷吩咐的云小娘。”林大娘对着守在书房门外的一个小厮说道,语气恭敬了不少。
那小厮看起来十六七岁年纪,眉眼伶俐,名唤墨泉。他飞快地抬眼打量了一下云裳,便垂首低声道:“老爷还在处理事务,云小娘请随我来。”
踏入“澄心斋”院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株苍劲的古松,在夜色中舒展着墨绿的枝桠,显得格外沉静。书房是一座独立的轩敞建筑,窗纸透出明亮而稳定的烛光。墨泉轻手轻脚地推开那扇沉重的紫檀木门,一股暖融馥郁的香气便扑面而来,瞬间将云裳周身裹挟的寒气驱散了大半。
这温暖,与外间的酷寒判若两个世界,却并未带来丝毫舒适,反而让她更加紧张。
书房内部极为宽敞,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地毯,图案繁复,色彩沉稳,踩上去悄无声息。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密密麻麻塞满了线装书册和卷轴,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墨香、淡淡的书卷气,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冷冽的松木气息——与他身上可能存在的味道隐隐契合。巨大的花梨木书案置于临窗的位置,案上笔墨纸砚无一不精,堆叠着不少账册文书。角落的紫铜仙鹤衔芝熏炉里,正袅袅吐出清雅的百合香,与正院秦玉娥屋里的香似是同源,但在这里,却仿佛混入了更冷硬的气息,变得有些不同。
而那个男人,贾世清,就端坐在书案之后。
他并未抬头,甚至没有因有人进来而有丝毫动作的改变,依旧专注地垂眸看着手中一本厚厚的账册。他穿着一身藏青色暗云纹的直身锦袍,并未束冠,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固定着发髻。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显得鼻梁尤其高挺,唇线紧抿,下颌的线条利落而刚硬。
他看起来不过三十上下年纪,眉宇间却凝练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锐利,那是一种久居人上、执掌权柄自然蕴养出的气场,不怒自威。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便仿佛是整个空间的绝对中心,所有的光线、气息,都向他汇聚,被他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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