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西郊的机场工地,与其说是工地,不如说是一片被钢铁和汗水浸泡过的巨大泥潭。
风一刮,卷起的不是尘土,是能糊人一脸的黑土地。
就在这片“开天辟地”的混沌景象中央,一架飞机的骨架已经初具雏形,像一头远古巨兽的肋骨,在阴沉的天空下透着一股蛮荒又执拗的生命力。
地勤人员和工程师们像一群忙碌的工蜂,围着这具骨架爬上爬下,敲击声、咒骂声和偶尔迸发的东北腔笑话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奇异的工业交响乐。
“看见没?”张作霖的声音像是从胸膛里直接打出来的,沉闷而有力。
他指着那具钢铁骨架,对身旁的金正浩说,“你妹妹用命换来的情报,换来了这玩意儿。再过几个月,它就能装上翅膀和奉天兵工厂自产的‘争气弹’,飞到旅顺那帮小鬼子的炮楼顶上,给他们来一波‘大自然的馈赠’。”
金正浩低着头,眼神死死地钉在自己磨破了的鞋尖上,一言不发。
那双曾经只剩下仇恨和杀意的眼睛里,此刻却是一片茫然的空洞。
妹妹的死,换来了这个吗?
一堆能飞的铁疙瘩?
然后去杀更多的日本人,再让更多的妹妹失去哥哥?
这算哪门子的复仇?
张作霖似乎看穿了他心里的“思想斗争小剧场”,嘴角一撇,没再多说,只是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金正浩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机械地跟在后面。
二人来到不远处的讲武堂操场。
操场上,尘土飞扬,数百名新兵蛋子正站得东倒西歪,被一个穿着笔挺军官服的年轻人训得跟孙子似的。
那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张作霖的宝贝儿子,小六子张学良。
“都给老子拿出吃奶的劲儿!口号喊不响,上了战场子弹都绕着你飞!”小六子扯着嗓子吼道,随即带头示范:“为国尽忠,死在前线——”
“是光荣!”新兵们稀稀拉拉地应和着。
“大点声!没吃饭吗?!”
“是光荣——!”这一次,声音总算齐了点,带着一股子破釜沉舟的悲壮。
张作霖站在远处,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他侧过头,盯着金正浩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耳熟不?你妹妹临终前,也在唱这首歌。我们奉军卫生队的人用录音机录下来了,说是她最后的心愿,要让这歌声飘在东北的每一寸土地上。”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在金正浩的天灵盖上。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了一丝剧烈的动摇。
他想起了妹妹最后的信,信里说她加入了一个秘密组织,要为所有被欺负的朝鲜和中国同胞做一件“顶天立地”的大事。
原来,这就是她的大事吗?
用生命,去换一首歌,和一堆……能飞的铁?
奉天军部的办公室里,气氛压抑。
王永江将一沓厚厚的审讯卷宗放在张作霖面前的桌上,推了推老花镜,沉声道:“大帅,都查清楚了。金正浩,九岁时全家被日本人强征到满洲修铁路,父母死于过劳。他带着妹妹一路乞讨,十二岁那年,妹妹被关东军731部队的前身抓走,死于惨无人道的细菌实验……他不是汉奸,这孩子,是被仇恨把眼睛给蒙住了。”
一旁的杨宇霆眉头拧成了个疙瘩,忧心忡忡地补充道:“大帅,身世可怜是一回事,但他毕竟是顶级的杀手,差点头儿就把您给……赦免他可以,可要是就这么放回社会,万一再被有心人利用,恐成心腹大患。这人就是个定时炸弹。”
“放?”张作霖靠在椅子上,慢悠悠地点了根烟,脸上露出一抹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老子啥时候说要放他了?老子不但不放他,还要把他绑在裤腰带上。”他把烟头在烟灰缸里狠狠摁灭,眼中精光一闪,“老子就是要他活着,睁大眼睛给老子亲眼看看,啥叫‘比复仇更狠的活法’!”
他猛地一拍桌子,下达了命令:“传我的话!给他扒了那身破烂,换身咱们奉军的军装!编入机场警卫连,待遇,就按普通一等兵算!”
金正浩穿上那身土黄色军装的第一天,感觉浑身都像被针扎一样难受。
周围的士兵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敌意。
一个朝鲜人,一个差点杀了大帅的刺客,现在居然跟他们成了“同袍”?
这简直是在往奉军的脸上抹黑。
训练时,他故意落在队伍最后,立刻就有人从后面“不小心”推了他一把,让他摔了个狗吃屎,引来一阵哄笑。
吃饭时,没人愿意跟他同桌。
他就像一滴油,被毫不留情地排斥在水面之外。
深夜,熄灯后,金正浩蜷缩在床角,冰冷的孤独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浑身是血的妹妹在对他哭喊:“哥……你为什么要穿上他们的衣服……你跟那些杀了我的人,成了一样的人了……”
“哥!”他从噩梦中惊醒,满头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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