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杏花村外的官道已被一层薄霜覆盖。
风从北面吹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却吹不散聚集在农信坊门前的人群。
百名素幡已列成两行,每一杆白旗都沉甸甸地垂着,上面用朱砂写着一个名字——王五、张十七、陈十一……三百二十六个名字,如今只剩下一百个家属尚存人间。
他们站在寒风中,手握旗杆,指节发白,眼中没有泪,只有沉默如铁的决心。
苏晚晴一身粗布麻衣,发髻用一根旧铁簪挽住,肩上披着谢云书留下的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衫。
她一步步走过队列,目光扫过每一张脸——有白发苍苍的老母,有抱着婴孩的寡妇,也有尚不懂事却紧抿嘴唇的孩子。
“我们不求赦令。”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也不借官道。”
她抬手一指北方那条被荒草掩埋的小径——那是二十年前北舆军出征时踏过的古驿,后来成了弃路,因朝廷下令:凡与谢家有关者,不得通行。
“只走他们走过的路。”她说,“让他们魂归故土,脚踩自己曾经守护的土地。”
话音落下,灵车缓缓启动。
苏晚晴亲自扶住辕木,掌心磨过粗糙的木纹,仿佛触到了那些未曾闭目的英灵。
车轮碾过初霜,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百姓自发焚香跪送,香火连成一片,纸钱如雪飞扬,在晨光中旋舞升腾。
有人低声念着名字,有人默默磕头,没人说话,可这寂静比千人齐唱更震人心魄。
队伍行至三十里外的废弃驿站,残垣断壁间,一位老驿丞拄着拐杖颤巍巍迎出。
他满脸沟壑,眼神浑浊,却在看到素幡时猛地跪了下来。
“陈伯舟……叩见忠魂。”他老泪纵横,从怀中掏出半截残破的路引,递向苏晚晴。
羊皮卷边角焦黑,字迹斑驳,正面写着:“北舆军运灵卒通行凭证”,背面一行小字墨色深陷,似以血混墨写就——
“骸归故土者,魂不为厉。”
苏晚晴接过时,指尖微微一颤。
这不是普通的文书,而是当年朝廷默许归葬的凭证,是唯一能证明这些将士并非“逆贼”而是护国忠骨的铁证。
“二十年前……我押过三十七趟这样的车。”陈伯舟哽咽着,手指颤抖地划过那行字,“最后一趟……裴御史派人截杀于断崖口,三十七具棺椁,全被推下了深渊。我装死逃回,从此再不敢提一个字……”
他猛地叩首,额头撞在地上:“今日你们重走此路,老头子没什么能帮,唯有这半张路引,愿为英灵开一道门。”
苏晚晴深深一礼,将路引贴身收入怀中,随即转身下令:“匠人组随我入驿,连夜拓印留存!这是证据,更是誓言——我们要让天下知道,谁才是真正该被铭记的人!”
夜半,风雨骤起。
狂风撕扯帐篷,雷声滚过山脊,队伍被迫停驻于一处荒岭。
远处谷口火光闪动,追兵已现——是裴府私兵,携弓弩铁骑,正沿东南小道疾驰而来。
“不能再往前了!”雷夯压低声音,“前面是绝岭,无路可通!”
众人围聚火堆旁,神色凝重。
若强行突围,必遭围剿;若原地滞留,旦夕即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昏睡在灵车内的谢云书,忽然指尖微动。
无人察觉,他袖中七枚银针悄然滑出,在风雨交加的空中无声悬浮,排列成北斗七星之形,缓缓转动,最终指向西北密林深处。
苏晚晴抬头望天,虽乌云蔽月,但她认得那阵势——是古籍中记载的“星引归途”,唯有精通脉象与天地气机者方可施为。
“改道!”她当机立断,“进西北林!”
林断鸿猛然抬头,盯着那七枚悬空银针,瞳孔骤缩。
他体内旧伤突然剧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血脉中共鸣。
“七星锁脉阵……”他喃喃出口,声音发抖,“这是战魂觉醒的逆向感应!他在用自己的命格引路,唤醒地底英灵残息做导航!”
话音未落,整片密林忽起异响——落叶簌簌,仿佛有无数脚步轻踏;风穿石隙,竟似低语呢喃。
队伍迅速转移,踏入幽深林间。
黑暗中,马蹄声、呼喝声渐渐被抛远。
苏晚晴走在最前,一手执火把,一手按在谢云书额头——他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几不可察,可嘴角竟有一丝极淡的弧度。
她心头一紧,又莫名安定。
而此时,走在队尾的孤儿阿念忽然停下脚步。
这个平日怯懦少言的孩子,此刻仰头望着漆黑林冠,嘴唇轻启,声音清亮如钟,一字一顿,缓缓吐出一个名字:
“陈……十……一。”
风,骤然静了。
远处山壁之间,竟隐隐传来一声极轻的回应,如同回音,又似叹息。
密林深处,夜如墨染。
风在树梢间穿行,发出呜咽般的低鸣,仿佛整片山岭都在屏息聆听。
阿念站在队伍尾端,瘦小的身影被火把映得摇曳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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