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自由在王府内活动,但所见所闻,无不加深着他的认知。王府运作井井有条,下人训练有素,令行禁止,比之皇宫大内亦不遑多让。往来宾客,无论是朝堂重臣、世家家主,还是气息渊深的修士,在王府门前皆收敛傲气,执礼甚恭,那种对儿子、对唐王府发自内心的敬畏,做不得假。
他回想起定边城外,儿子是如何轻描淡写地镇压了那四位在他眼中已是了不得的苍梧界高手(迷惘境与半步道境),再联想到之前长安上空,只手覆灭五位道境老祖的恐怖传闻……心中那点残存的、属于父亲身份的微妙矜持,彻底烟消云散,只剩下难以企及的仰望,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作为父亲的隐秘骄傲。但更多的,是一种“子过于父”的巨大失落与茫然——自己这父亲,当得何其失败,又何其……可笑。
更让他难受的,是亲人的态度。王妃自他归来后,便对他冷淡视之,几乎从不正眼看他。几位儿媳,苏云、柳萱儿温婉有礼,明珠活泼却也不失分寸,明月更是冷若冰霜,她们对他这个公公,礼数上挑不出错,但那眼神深处的疏远,他感受得到。孙儿李狗蛋被王妃和繁花紧紧看护着,他想凑近看看,逗弄一下,往往还没靠近,就被王妃或哪位侧妃以“孩子怕生”、“刚睡着”等理由不着痕迹地隔开。连府中的一些老仆,对他也是表面恭敬,眼神里却少了那份对真正主家的亲近。
他仿佛成了这座繁华鼎盛、欢声笑语的王府里,一个最多余、最孤独的透明人。
夜深人静,李修独坐客院,望着窗外清冷的月光,第一次开始真正地、深入地反思自己这一生。
当年为何要抛下年轻貌美、出身高贵的王妃,抛下尚且年幼儿子,独自跑去那破落的青牛观?真的是为了追求虚无缥缈的“大道”和所谓的“自由”吗?
如今想来,那份冲动里,有多少是受了那残破星空阵盘的诱惑?有多少是被那看起来仙风道骨、实则可能别有用心的玄真师兄忽悠?又有多少,是厌倦了王府的规矩,向往着话本里那般餐霞饮露、逍遥世外的神仙生活,以及对那遥不可及的长生的一丝渴望?
可结果呢?道,没修成个样子,至今也不过是个不上不下的半部宗师境,在儿子面前如同萤火之于皓月。家,支离破碎,妻子离心,儿子疏远。自己追求的,究竟意义何在?
一日,他心中烦闷,在花园僻静处散步,偶然听到两个年轻仆役躲在假山后偷闲闲聊。
“诶,你说,那位老王爷,当初怎么就那么狠心,丢下咱们小王爷和老王妃娘娘跑掉了?听说一走就是十几年呢!”
“嘘!小声点!谁知道呢?许是……外面有什么相好的了?”
“不能吧?我看老王妃娘娘如今风采依旧,年轻时定然是绝色,小王爷又那般出色……”
“嗨,这男人心啊,海底针!反正啊,如今倒是知道回来了,可惜喽,王府上下,谁还真心拿他当回事?也就王爷仁厚,还让他住在府里……”
仆役无心的话语,却如同最锋利的针,精准地刺中了李修内心最痛处,让他瞬间面色惨白,气血翻涌,却又哑口无言,只能踉跄着快步离开,背影仓皇。
又过了几日,李之源难得有片刻清闲,在花园水榭中品茶,正好“偶遇”了神情寥落、独自徘徊的李修。
看着父亲那副失魂落魄、与王府格格不入的模样,李之源心中并无多少快意,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他并未出言嘲讽,只是抬手斟了一杯茶,推到对面,示意李修坐下。
李修迟疑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却有些手足无措。
“父王这些年在外,”李之源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语气平淡无波,“可曾求得心中念念不忘的……真道?”
李修身体一颤,嘴唇嗫嚅了几下,没能说出话来。
李之源抬眼,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继续问道:“与家中这天伦之乐、妻贤子孝相比,父王如今觉得,孰轻孰重?”
这平静的一问,却比任何疾言厉色的斥责都让李修难以承受。他脸色阵红阵白,在儿子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下,终于溃不成军,第一次粗略地、带着难以启齿的羞愧,谈起了当年。
他提到那偶然得来的、引发异动的残破星空阵盘,提到青牛观那位看似道骨仙风、言语间充满机锋诱惑的玄真师兄,提到自己当年对长生久视的渴望,以及对王府沉闷生活的一丝厌倦……最终,他带着王府的大笔银钱,踏上了所谓的“求道”之路。
听着父亲断断续续的叙述,李之源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又带着几分讥诮。
“青牛观……”他轻轻放下茶杯,语气带着一种揭露真相的残忍平静,“据儿臣后来所知,其道统早已断绝多年。观中之人,修道不成,又无佛门那般聚敛香火的手段,穷困潦倒。所谓外出云游、寻觅机缘,不过是几个师兄弟出去碰运气,看能否蒙骗几个……如父王这般,家资丰厚又心存幻想的‘有缘人’,好让观里能有口饭吃,维持下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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