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白溪城,仿佛被浸在了一罐粘稠的蜜糖里,连风都带着股懒洋洋的倦意。日头明晃晃地照着,将青石板路面烤得发烫,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被炙烤后特有的干热气息,以及溪边水汽蒸腾起的、若有若无的腥甜。蝉在枝头声嘶力竭地鸣叫着,成了这午后唯一的、执拗的背景音。
流水居内,却自有一方清凉。院中那棵不知年岁的古榕树撑开巨大的华盖,将灼热的日光筛成一片片摇曳晃动的金色光斑,洒落在湿润的泥地上和斑驳的墙壁间。林青阳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青色短褂,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正在廊下的阴凉处拿着李铁匠之前送他的那把短剑比划,似在练习青冥子传给他的不败剑法。
沈孤雁坐在离他不远的一张竹制圈椅里,素手纤纤,正摆弄着一套素瓷茶具。沸水冲入,茶香顷刻间弥漫开来,清冽而提神。她偶尔抬眸,目光越过氤氲的水汽,落在林青阳专注的侧脸上。他额角渗出些许汗珠,神情却平和安稳,与数月前边关那个剑气纵横、引动天地异象的青年宗师判若两人。她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一抹的弧度,眼底是一片沉淀下来的、如同秋日深潭般的宁静温柔。
这数月的光景,流水一般平静地淌过,是他们置身北疆血火三年中,林青阳仿佛彻底卸下了守边大侠的身份,一心在流水居钻研武道。沈孤雁则更像是将那份江湖儿女的飒爽收敛入了骨子里,平日里或是陪着林母说话解闷,学着料理家务,或是在院中静坐调息,擦拭她那柄无名长剑。她清冷的气质,在这充满了夏末初秋味道的院落里,渐渐被浸润得柔和起来,眉宇间时常笼罩的淡淡霜色,也化为了只有在望向林青阳时才会流露的、冰雪初融般的暖意。左邻右舍早已将她视作了林家未过门的媳妇,每每提及,林父林母那饱经风霜的脸上,便会绽开难以抑制的、欣慰而满足的笑容。
然而,这看似完美无瑕的平静之下,唯有林青阳自己知道,有两道无形的暗流,始终在他心底深处盘旋、涌动,不曾有一刻停歇。
月前,他曾寻了个由头,独自一人,再次踏上了前往接天峰的山路。登天梯依旧挺拔,云雾依旧如三年前那般缭绕不散,将那座直插云霄的山峰衬托得愈发神秘而超然。山门前,依旧是那两个面貌稚嫩、眼神却带着超越年龄沉稳的道童。见到他,道童的脸上依旧浮现出熟悉的惶恐与无奈,不待他开口,便已躬身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公子,您又来了……青冥公他……至今未归,亦无任何讯息传回。”
青冥子。
这个名字在他心中沉甸甸地落下。当世天人,武道绝巅,超然物外,近乎传说中的存在。何等人物,何等修为?竟会如同人间蒸发一般,无声无息地失踪三年之久?这绝非寻常的云游悟道,更非闭关所能解释。一股寒意,自脊椎骨悄然爬升。他不由得想起庆功宴那夜,自身青冥真气对遥远东南方向,那一声冥冥中、仿佛源自同宗同源的莫名呼唤与牵引。
一个令人不安的念头,如同冰冷湿滑的藤蔓,骤然缠紧了他的心脏。师尊的失踪,只怕与那烟波浩渺、神秘莫测的东海脱不了干系!此事太过骇人听闻,牵扯之大,可能远超他的想象。他环顾四周,这白溪城的宁静,这流水居的温馨,竟让他生出一种无力倾诉的孤独。他甚至无法对父母尽言这一切,只能对沈孤雁含糊地提及对师尊下落的担忧,将那夜诡异的感应深深埋藏,生怕徒惹忧心,也怕……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平静假象。这份沉重的疑虑与隐隐的不安,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只能由他默默承受。
除此之外,他亦未曾忘却那些刻印在骨子里的旧日恩怨,以及那两桩以生命和信念许下的、沉甸甸的承诺。它们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淡去,反而在这表面的安宁中,被磨砺得愈发清晰、锋利。
这一日,午后刚过,蝉鸣正酣,流水居外却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打破了小院的静谧。只见白溪城主——那位平日里也算是一方父母、颇有威仪的官员,此刻竟亲自乘着一顶略显朴素的青呢小轿,在几名捧着描金红漆礼盒的随从簇拥下,态度异常恭谨地来到了这间并不起眼的药铺门前。城主甚至未等轿子完全停稳,便自己掀帘走了出来,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
“林宗师,沈女侠!冒昧打扰,万望海涵!有天大的好消息,在下不敢延误,特来相告啊!”他快步上前,未等进门便连连拱手,姿态放得极低,语气中的讨好几乎要满溢出来。
林青阳与闻声从内堂出来的父母、以及放下茶盏站起身的沈孤雁,将这突如其来的贵客迎入屋内正堂。城主甚至来不及接过沈孤雁递上的茶水,便迫不及待地开始传达刚从南璃朝廷紧急传信中得知的消息:
原来,北疆大捷的消息和万知楼发布的《北疆英雄录》传遍天下后,在大晋朝野内外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以那位拒北关后来守将的老将军为首的边军众将,以及朝中一些力主褒奖功臣、以安天下的正直官员,联名屡次上书,恳请朝廷对血战三载、功勋卓着的北疆将士及仗义出手的江湖豪杰予以应有的封赏,以慰英灵,以励后来。许是迫于这越来越大的舆论压力,许是觉得北莽内乱、边关已定,那位如今显得愈发年轻的大晋天子朱常澈终于松口,正式下旨,将于今年中秋佳节,在京师皇城设下盛大隆重的“定北宴”,钦点所有于北疆国战中有功者赴京,论功行赏,极尽荣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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