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那日，旧尘山谷闷得像口蒸锅。厚重的云层压在山顶，一丝风也没有，连蝉鸣都透着股懒洋洋的劲儿。徵宫药房里却清凉——宫远徵不知从哪弄来几大块冰，盛在铜盆里，搁在角落，丝丝凉气散开，勉强驱散些暑意。
火麟飞趴在冰盆边，恨不得把脸埋进去。他今早被宫远徵从被窝里拎起来，美其名曰“补课”——补他生病期间落下的毒理知识。此刻面前摊着三本厚得能砸死人的古籍：《毒经注疏》《百草纲目·毒部》《奇毒七十二解》。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看得他头晕眼花。
“远徵……”他有气无力地叫，“咱们能不能……换个凉快点的地方学？比如后山瀑布底下？”
宫远徵坐在他对面，正用小银刀细细切着一株“七星海棠”。闻言头也不抬：“毒物最忌潮湿。瀑布水汽重，药材易受潮，笔记易晕墨。”
“那去水榭？有穿堂风……”
“风大，药粉易散。”
“树下总行吧？荫凉。”
“虫蚁多，扰人清静。”
火麟飞哀叹一声，把脸贴在冰盆边缘，感受那点可怜的凉意：“你这是存心热死我……”
宫远徵瞥他一眼，从手边瓷碟里推过去一颗冰镇梅子：“含。”
火麟飞眼睛一亮，抓起梅子塞进嘴里。酸甜冰凉的汁水在口中化开，暑气顿时消了大半。他满足地眯起眼，像只晒到太阳的猫。
“继续。”宫远徵敲敲桌子，“刚才讲到哪了？”
“讲到……”火麟飞翻着书页，找到自己用炭笔做的歪歪扭扭的记号，“‘毒性叠加，其效倍增’。就是说两种毒混在一起，毒性会一加一大于二？”
“嗯。”宫远徵点头，用银镊子夹起一片切好的海棠花瓣，放在琉璃片上，“这是基础。譬如‘鹤顶红’配‘断肠草’，原本各自需一钱方能毙命，混合后只需各五分，见效更快，死状更惨。”
他语气平淡，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火麟飞却听得后背发凉，下意识离那琉璃片远了点。
“但有时候，两种毒混在一起，会不会……毒性反而抵消了？”火麟飞忽然问。
宫远徵动作一顿，抬眼看他：“抵消？”
“对啊。”火麟飞坐直身子，比划着，“你看，有些药材药性相克，放在一起熬，药效就减弱甚至没了。毒物也是药材的一种吧？那会不会也有相克的？混在一起，你毒我，我毒你，最后俩都‘死’了，毒性就没了？”
他说得兴致勃勃，眼睛发亮。宫远徵却像听天书，眉头越皱越紧。
“荒谬。”最终，他给出评价，“毒物相配，只论君臣佐使，增效减时，从无‘抵消’之说。你从哪听来的歪理？”
“不是听来的，是……嗯，我自己想的。”火麟飞挠头，“老家话本里不常有嘛，两种毒药互相克制，最后反而救了人。这叫……‘负负得正’？”
“‘负负得正’？”宫远徵重复这个词，像在咀嚼什么古怪的东西，“胡言乱语。毒便是毒，何来‘正’？若真能抵消，天下制毒之人还钻研配伍作甚？随意混搭便是。”
“那万一呢？”火麟飞不服，“实践出真知，咱们试试不就知道了？”
宫远徵放下银刀，看着他：“试？用何试？如何试？”
“就用你手边现成的。”火麟飞凑近，指着琉璃片上那些切好的药材，“七星海棠性寒，专攻心脉。那边那瓶‘赤炎散’，性热，灼烧肺腑。一寒一热，是不是相克？咱们各取少许，混在一起，喂给兔子试试。看它是死得更快，还是……有别的反应。”
他说得认真，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着光，那是宫远徵熟悉的光——每次火麟飞有什么“灵机一动”时，就会这样。
宫远徵沉默。他自幼学毒，背的是“毒性叠加”，信的是“君臣佐使”。火麟飞这套说辞，简直是颠覆常识。但……万一呢？
这个念头像颗种子，悄无声息地落进心里。
“……胡闹。”他最终还是吐出这两个字，但语气没那么坚定了。
“就试一次。”火麟飞双手合十，作祈求状，“我出兔子，你出毒药。成了，咱们多一条思路；不成，我闭嘴一个月，绝不打扰你配药。”
宫远徵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起身，走到药柜前，拉开几个抽屉，取出几个瓷瓶。
“好。”他说，“便试一次。”
后院兔笼里养着十几只灰兔，是上次试药剩下的。宫远徵挑了只最健硕的，拎着耳朵提出来。兔子在他手里蹬腿挣扎，红眼睛瞪得圆溜溜。
火麟飞已经准备好了工具：两个小瓷碗，一把银勺，一壶清水。他蹲在地上，像准备做菜的大厨，满脸兴奋。
宫远徵先取“七星海棠”粉末，指甲盖那么一小撮，溶于清水，成淡蓝色液体。又取“赤炎散”粉末，同样分量，溶于另一碗水，成赤红色液体。
“先单独试。”宫远徵语气恢复一贯的冷静，用银勺舀了少许蓝色液体，捏开兔嘴灌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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