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湿地公园的辽阔,远远超出了陆寒星的想象。与其说是公园,不如说是一片被小心翼翼珍藏起来的原始荒野。水泊星罗棋布,芦苇荡在微风中泛起绵延不绝的碧波,木质栈道蜿蜒其间,仿佛没有尽头。
而其中最负盛名的,当属那座被称为“月亮岛”的湖心小岛。它通过一座优雅的拱桥与岸边相连,岛上绿草如茵,树木葱茏。此刻,那里俨然成了一个充满烟火气的乐园。一顶顶颜色各异的帐篷像雨后蘑菇般散落在草地上,无数烧烤架升腾起夹杂着肉香的袅袅青烟,孩子们的欢笑声、人们的谈笑声、甚至还有隐乐的吉他声,混合着烤肉的“滋滋”声,隔着湖面传来,汇聚成一种热烈而欢腾的生火交响曲。
周末的缘故,这里简直人山人海。岸边,桥上,岛上,到处都是涌动的人群。陆寒星站在桥头,直接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来自宁静得只听得到鸡鸣犬吠的乡下,何曾见过如此密集而又如此快乐的人群?这种喧嚣不同于集市的热闹,它是一种纯粹的、放松的、洋溢着幸福感的喧嚣。
他新奇地睁大了眼睛,几乎忘了移动脚步。看着一家老小其乐融融地围坐在野餐垫上,看着年轻的朋友们举着饮料杯开怀大笑,看着情侣依偎着等待烤熟的食物……每一种画面都像一帧帧鲜活的电影镜头,冲击着他原有的认知。
哥哥陆祯板着脸的叮嘱——“,别乱看,别乱想,老老实实在学校呆着,别让他们找到你,避避风头”——言犹在耳,但此刻早已被这铺天盖地的快乐场景冲到了九霄云外。一股难以抑制的羡慕之情从他心底涌起,像温热的泉水包裹了心脏。
他不再是那个安静的旁观者,他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种氛围的召唤。他心存侥幸地想:或许,只是远远地看着,感受一下,就一次这么一次不会这么倒霉的,应该没关系吧?这种能够与家人朋友共享闲暇,在自然中尽情放松的生活,对他来说,是遥远而又奢侈的图景。
“这是多么幸福的生活啊……”他在心里无声地感叹,眼神里充满了向往。那是一种单纯的、不掺任何杂质的羡慕,是对一种他未曾体验过的美好生活的深切憧憬。他站在热闹的边缘,仿佛一个隔着玻璃窗看糖果的孩子,那份甜蜜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这份向往和侥幸是蜜糖也是砒霜!
码头上人声鼎沸,前往月亮岛的渡船旁排起了蜿蜒的长龙。好不容易轮到他们,众人随着人流往前涌,几乎是被推挤着上了船。陆寒星紧紧跟在边炀和许墨身后,仿佛他们是他在汹涌人潮中的锚点,生怕一松劲就被冲散。
踏上甲板的那一刻,一种奇异的、微微晃动的坚实感从脚底传来。他下意识地抓紧了旁边的栏杆,眼睛因惊异而瞪得大大的,清澈的瞳孔里映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和远处喧闹的月亮岛。
这艘能容纳上百人的白色大船,与他记忆中的船截然不同。
江南水乡的河道是纤细而安静的。 他见过的,是那种窄长的、用来捞莲藕采菱角的乌篷小木船,船身浸着深色的水渍,慢悠悠地在水巷里穿行。他从未坐上去过。那些小船,对他而言,是劳作工具,是遥不可及的别人的生活,是他只能远远望着的东西。
记忆的闸门被这股陌生的航行体验轰然冲开,一股带着烈日灼烧感和芦苇锋利边缘的酸楚猛地攫住了他。
那时的日头,毒得能把河水晒温。 他穿着洗得发薄、几乎透肉的背心,赤脚踩在泥泞的河滩边。手里的镰刀需要不停地挥舞,砍倒一片片比他还高的、边缘锋利的芦苇。汗水像小溪一样从额角、脊背淌下,蜇得眼睛生疼,背心早已湿透,紧紧黏在瘦削的脊梁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灼热。
他不能停。哪怕只是停下来发一会儿呆,或者想偷偷懒,躲在芦苇丛的阴影里喘口气——
河岸上,那个戴着宽边草帽的身影总会适时地闯入眼帘。 刘娥,他的恶毒养母,就坐在树荫下的矮凳上,一言不发,锐利的目光像无形的鞭子,穿透燥热的空气,精准地抽打在他身上。那草帽的阴影将她的大半张脸都遮住了,只留下一个紧绷的、不容置疑的下颌线条。无需言语,那道目光本身就在重复着无声的指令:干活,不许停。
他只能在日头下暴晒,手里不能停地割着似乎永远也割不完的芦苇荡。汗水模糊了视线,他就用脏兮兮的手臂抹一把;芦苇的叶子划破了皮肤,留下细小的血痕,也浑然不觉。身体的疲惫和心灵的禁锢,比那当空的烈日还要沉重。
……
“喂,陆寒星!发什么呆呢?快找地方坐下,船要开了!”边炀的声音像一道光,刺破了那沉重而黏稠的回忆。
陆寒星一个激灵,从那段苦涩的时光里挣脱出来。指尖紧紧攥着的栏杆传来真实的触感,眼前是朋友们鲜活的脸庞和开阔的湖景。那股几乎让他窒息的闷热仿佛瞬间被湖风吹散,但他心底那片被烈日炙烤过的芦苇荡,却在这一刻,与眼前这片充满欢声笑语的湿地公园,形成了尖锐到令人心颤的对比。他默默地走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将脸微微转向窗外,任由湖风拂面,试图吹散眼底涌起的复杂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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