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边境线
傣寨的风波如同一滴落入油锅的水,短暂地炸响后,只留下更深沉的死寂与焦灼。那场急中生智的化解,虽赢得了黑皮更深的倚重,却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我与他、与这个罪恶团伙捆得更紧。每一次“成功”的表演,都是在我灵魂上烙下一道新的印记,提醒着我“林峰”正在被“林野”缓慢而坚定地吞噬。
背后的伤口在湿热天气的侵蚀下,并未好转,反而像是有无数细小的虫蚁在皮肉下啃噬,每一次迈步、每一次肌肉的牵拉,都带来清晰而顽固的痛楚。这痛,反而成了我保持清醒的良药,让我在日益麻木的精神状态中,牢牢记住自己是谁,为何而来。
黑皮的焦躁肉眼可见。时间的拖延,豹哥那边不断施加的压力,以及“老鸦洞”和傣寨接连不断的意外,都让他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他选择了最激进的方式——不再绕行,直插边境。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几乎是在透支生命般地在密林中穿行。参天的望天树取代了熟悉的松杉,巨大的板状根虬结突出,浓密得几乎不透光的树冠下,是纠缠的藤蔓和湿滑的苔藓。空气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糖浆,饱含水分,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着湿热的棉花。各种奇形怪状的昆虫嗡嗡作响,蚂蝗悄无声息地附着在腿脚上,贪婪地吮吸着血液。这片原始雨林,用它自身的生命律动,构筑起一道天然的、充满敌意的屏障。
一种无形的、源于环境本身的紧张感,在我们这个小小的队伍里弥漫、发酵。黑皮和瘦猴的话越来越少,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刀子,更加锐利和警惕,时刻扫描着周围的风吹草动,仿佛每一片摇曳的树叶后都可能藏着致命的危机。连反应总是慢半拍的阿炳和阿成,也绷紧了神经,走路时都缩着脖子,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
我心中雪亮,我们正在逼近那条真正的、决定命运的分界线——国境线。
在一个浓雾弥漫、晨光难以穿透的黎明,黑皮在一面爬满厚厚苔藓、仿佛亘古存在的巨石前停下了脚步。他示意我们绝对安静,自己则像一只灵敏的山猫,悄无声息地攀上巨石,拨开浓密得如同帷幕的蕨类植物,朝着某个方向凝望了许久。下来时,他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仿佛能滴出水来。他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前面,就是‘线’了。都给我把招子放到最亮,过了这道线,天就变了。”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最终定格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托付的沉重:“林野,你第一次走‘外水’,记住,多看,多听,少放屁。那边……是另一个世界,牛鬼蛇神,无法无天。一切,听我和猴子的,一步都不能错!”
“明白了,刘哥。”我重重地点头,胸腔里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搏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混合着使命降临的巨大压力与深入虎穴的决绝亢奋。跨境,意味着我终于要踏足犯罪集团的真正腹地,有机会触碰到更核心的机密;但也意味着,我将彻底斩断与后方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联系,成为一座真正的、风雨飘摇的孤岛。
我们没有走向任何可能设有象征性界碑或存在巡逻路径的地方。黑皮带着我们,钻进了一条被巨型榕树垂落的气根和比手臂还粗的古老藤蔓完全遮蔽的裂缝。这里阴暗、潮湿,脚下是深可及踝、散发着腐殖质腥气的淤泥,光线仅能勉强勾勒出前人在泥泞中留下的杂乱脚印。这条被罪恶和欲望反复践踏出的“秘密通道”,本身就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屏息凝神。在这绝对的寂静中,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血管壁的声响。当终于穿过这条漫长的、如同穿越地狱肠道般的绿色隧道,眼前豁然开朗的刹那,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我感到了更深的茫然。
我们站在一片河谷的边缘,脚下是一条不算宽阔却水流湍急的河流,河水浑浊,泛着土黄色。对岸,是看起来与这边几乎别无二致的、连绵起伏的墨绿色山峦。没有铁丝网,没有警示牌,没有任何显眼的地理分界。这条看似普通的河流,就这样无声地将两个世界割裂开来。
“就是它了。”黑皮指着河水,声音低沉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从水浅的地方过去。对面,就是‘外面’。”
他选择了一处河道稍宽、水流看似平缓的河段。率先脱下鞋袜,卷起裤腿,将武器和用多层防水油布包裹的货物顶在头上,试探着步入河中。冰凉的河水瞬间包裹了他的小腿。瘦猴紧随其后,然后是脸色发白的阿炳和阿成。
我看着那汩汩流淌的、浑浊的河水,它如此平凡,却承载着如此沉重的意义。跨过去,在法律层面,我将暂时脱离祖国的疆域,踏入一个法律失效、危机四伏的法外之地。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胸中翻涌,有对故土的留恋,有对前路的忌惮,更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我深吸一口气,将这一切情绪死死压下,也脱下破烂的鞋子,将开山刀用布条牢牢捆在身后,踏入了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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