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6日的晨雾还没散,林晟就蹲在了仓库最里侧的瓷砖堆前。指尖先碰了块浅灰色的仿古砖,指腹蹭过砖面的凹凸纹理,再扣住砖边轻轻一抬——砖体沉手,是佛山产的优等品,只是砖底的吸水孔里积了层薄灰,像蒙了层洗不掉的愁绪。他把砖放回原位,目光扫过堆顶的出库单,红色马克笔写的“120万”斜斜跨在纸页上,墨色渗进纸纤维里,像道没愈合的疤。
这是他三个月来的库存。年初听人说县城要扩东城区,他咬牙从佛山拉了三车货,仿古砖、釉面砖、外墙砖都齐了,想着拆迁户装修能赚笔快钱。没成想东城区的拆迁款卡在了市里,家家户户攥着存折不敢动,瓷砖就这么堆成了山。仓库的铁皮顶漏雨,最外层的几箱砖已经潮了角,他用塑料布裹了三层,还是挡不住潮气往砖缝里钻。
裤兜里的手机震了两下,是刘梅的号码。林晟掏出手机,屏幕亮着,能看见妻子发来的短讯:“爸今早又晕了,医生说再不交住院费,就停降压药。”他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指尖在“回复”键上悬着,最终还是摁了通话。
“钱的事,你再跟医生说说,宽限两天。”他的声音比仓库的潮气还闷。
“两天?”刘梅的声音从听筒里冲出来,带着哭腔,“林晟,你这话跟我说了多少遍了?我昨天去医院,护士都跟我甩脸子,咱爸躺在病床上,连口热汤都舍不得买……”
电话那头传来老人的咳嗽声,咳得断断续续,像破风箱在拉。林晟皱着眉,往仓库门口走了两步,避开潮味最重的角落:“我知道,我这就想办法。你先给爸买份粥,钱我下午……”
“下午?”刘梅打断他,“你上次说下午,结果呢?林晟,我不是逼你,可那是我爸啊!”
林晟攥着手机,指节压得发白。他想说“我也急”,想说“仓库里堆着120万的砖卖不出去”,可话到嘴边,只变成了一句“再等等”。挂了电话,他把手机往裤兜里一塞,转身踢了脚旁边的空纸箱——纸箱塌下去,发出哗啦一声响,在空荡的仓库里格外刺耳。
他需要点声音。不是妻子的哭声,不是老人的咳嗽,是能让他心里亮一点的声音。林晟走到仓库角落,蹲下身,从一堆杂物里翻出那台半导体收音机。外壳是银灰色的,掉了块漆,露出里面的铁皮,是他去年从废品站花二十块钱淘的,平时只用来听天气预报。他捏着收音机的旋钮,顺时针转了半圈,电流声滋滋啦啦地冒出来,先是一段模糊的戏曲,再转半圈,突然清晰了——是新闻联播的重播。
“……本台最新消息,为应对国际金融危机,国务院昨日召开常务会议,确定进一步扩大内需、促进经济增长的十项措施,预计到2010年底,总投资规模将达四万亿元……”
“四万亿”三个字像颗火星,落在林晟的手背上。他猛地攥紧收音机,指腹蹭过冰凉的铁皮,又把音量调大了些。“……措施包括加快建设保障性安居工程,推进农村基础设施建设,加大铁路、公路、机场等重大基础设施投资力度……”
保障性安居工程。林晟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他想起上个月去县国土局办手续,张科长递给他一支烟,手指夹着烟盒,随口提了句:“城东那块地,规划里要配建个小学,县里财政紧,没资金,就一直搁着。”当时他满脑子都是瓷砖的销路,只“嗯”了一声,没往深想。
可现在,“安居工程”“基建”这些词在他脑子里转,和仓库里的瓷砖、东城区的规划、张科长的话慢慢拼在了一起。他把收音机放在地上,站起身,来回踱了两步——仓库的水泥地坑坑洼洼,硌得他鞋底发疼。他需要再想想,需要点能让他定下心的东西。
林晟快步走出仓库,发动了那辆白色面包车。车是2003年的,挡风玻璃上有道裂纹,是去年拉砖时被石子崩的。他没开空调,窗户降下一半,冷风灌进来,吹得他脑子清醒了些。到家时,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他摸黑上了三楼,掏出钥匙开门,客厅里没开灯,只有阳台透进来的天光,落在沙发上的旧铁皮盒子上。
那是他结婚前用的盒子,里面装着大学毕业证、第一份工作的工牌,还有张车票。林晟走过去,坐在沙发上,把盒子抱在膝盖上,慢慢打开。车票在最底下,叠得方方正正,他用手指把边角展平——2000年7月15日,深圳西到县城,硬座,票价86元。票面已经泛黄,边缘磨得发毛,背面用黑色水笔写的字晕了些,却还能看清:“当时差5万,没敢买房。”
那年他22岁,在深圳的建材店里当学徒。关外有个新楼盘,三千二一平,他看中了套六十平米的,首付要8万,他手里只有3万。跟老板借,老板说“你一个外地小子,还不上怎么办”;跟家里说,父母说“在外地买房,不如回家盖房踏实”。他犹豫了半个月,等再去售楼处,那套房子已经卖了。后来深圳的房价一年翻一倍,他从学徒做到店长,再回县城开建材店,手里的钱始终追不上房价的涨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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