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中原腹地一路南下,官道两侧的景致便如一幅被春风拂动的水墨长卷,在马蹄声中徐徐展开。起初是麦田连着黄土坡,风过时扬起金浪与尘沙,带着北地特有的苍茫与雄浑;行至淮水之畔,青杨渐密,田埂间多了潺潺溪流,空气里开始漫着湿润的水汽;待过了长江,两岸忽然就泼泼洒洒地绿起来,堤上柳丝如帘,水中菱叶田田,连风都变得软绵,卷着水汽与不知名的花香,将人连日奔波的疲惫涤荡去大半。
冯谚诰勒着马缰,看身旁的兖姬悄悄掀起车帘一角。她素日里总蹙眉想着灭门仇恨,此刻却被窗外掠过的白墙黛瓦吸了神,那双总含着恨意的眸子,正映着河道里悠悠划过的乌篷船,船头晒着的蓝印花布在风里轻轻晃,将她眼底的冰霜也融了几分。
“快到江宁了。”冯谚诰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渡口的石阶湿漉漉的,码头工人扛着货箱踏水而过,木桨击水声、商贩的吆喝声混着吴侬软语的嬉笑声,在水汽里酿出一种鲜活的热闹。进了城,才知江南城池的妙处。与北地夯土筑成的方城不同,江宁城像被水脉织就的锦缎,主街旁总有支流蜿蜒,宽处可行画舫,窄处仅容乌篷船划过。每隔数十步便有石桥横跨,有的雕着螭龙吸水,有的只架着朴素的青石板,桥洞倒映在水里,便成了一个个圆融的月亮。两岸民居的飞檐翘角上,挂着一串串红灯笼,白日里看着素净,待暮色漫上来,灯笼一亮,水中便也浮起一片碎金似的光,随着涟漪轻轻摇曳。
兖姬终是按捺不住,下了马车与冯谚诰并肩而行。脚下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温润,缝隙里还嵌着青苔,走起来微微发滑。临街的铺子多是敞着门,裁缝铺里晾着绣了缠枝莲的丝绸,竹器坊里堆着编到一半的竹篮,还有卖桂花糕的摊子飘出甜香,混着河风里的鱼腥气,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和谐。“言诏你看,”兖姬指着水边浣衣的妇人,“她们手腕转得真巧。”只见那妇人握着捣衣杵,看似随意地起落,却总能在木杵即将触石的瞬间轻轻一旋,让力道顺着水流漫开,既洗得干净,又不伤衣料。冯谚诰望着那灵活的手腕,忽然想起灵虚真人曾说的“借力”二字,正待细想,却被一阵喝彩声引了去——河边茶馆临水而建,竹制的栏杆探向水面,几盏走马灯在檐下转得正欢。二人拣了个临栏的位置坐下,小二麻利地摆上青瓷茶具,沸水注入时,新采的雨前龙井在杯中舒展,汤色碧如春水,清香随着蒸腾的热气漫开来,缠上鼻尖。凭栏而坐,可见画舫从桥洞下钻出,船头歌女的琵琶声顺着水流飘来,咿咿呀呀的,将人的心都泡得软了。岸上游人摩肩接踵,有提着鸟笼的老者慢悠悠晃过,有梳双丫髻的少女追着卖花郎跑,连吵架都带着吴语的软糯,听着不像争执,反倒像小调。这尘世的喧嚣,在此地却不显得烦扰,反而透着一股活色生香的安逸,让冯谚诰想起北地酒馆里的粗豪,忽然觉得,连“热闹”二字,南北都有这般大的不同。
正啜着茶,邻桌忽然起了争执。两个穿锦缎长衫的富商不知为何红了脸,一人拍着桌子骂了句什么,另一人猛地站起来,袖中“噌”地滑出一柄匕首,寒光闪闪地刺向对方心口。茶馆里顿时一片惊呼,茶碗落地的脆响混着妇人的尖叫,众人纷纷往角落躲。冯谚诰眉头一蹙,手已按在腰间的剑柄上,却见那被刺的富商竟不闪不避,只手腕一翻,手中两根象牙筷子如灵蛇出洞,以一种快得几乎看不清的速度,精准无比地夹住了刺来的匕首!
“叮”的一声脆响,匕首尖被筷子死死钳住,仿佛生了根般再难寸进。持匕首的富商涨红了脸,憋得脖子上青筋暴起,双臂使力想往前送,那匕首却纹丝不动;反观持筷的富商,脸上还挂着几分醉意,指尖轻捻,筷子微微一颤,竟让那精钢匕首发出细微的嗡鸣。“咔嚓!”不过弹指间,那寒光闪闪的匕首竟被两根象牙筷子生生折成两段!断口处的铁屑簌簌落下,落在青瓷茶盘里。持匕首的富商吓得酒意全无,脸色惨白如纸,连滚带爬地撞开人群跑了,腰间的玉佩掉在地上都没敢捡。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持筷的富商像没事人一样,将断成四截的筷子扔在桌上,冲小二扬了扬下巴,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喊道:“小二,换双竹筷来,象牙的不经使。”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冯谚诰看得目不转睛、目瞪口呆,心中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习武二十余年,见过内力深厚者碎金裂石,见过招式精妙者以快制胜,却从未见过这般举重若轻的功夫——那富商指节粗大,手掌上还有薄茧,分明是常年握船桨的手,身上更是毫无内力流转的迹象。他取胜的关键,全在一个“巧”字。其一,是时机之巧。他在对方匕首力道将尽未尽的一刹那出手,恰到好处。其二,是用力之巧。他并非用蛮力夹住匕首,而是用筷子的一点,顶住了匕首最薄弱的侧面,再用另一根筷子作为杠杆借势发力,以最小的力,造成了最大的破坏。其三,是器物之巧。他将寻常的餐具化作了攻防一体的利器。这分明就是灵虚真人所言的“巧”字诀,不依赖内力,不追求气势,只在方寸毫厘间定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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