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鹤山上的冬，清寒而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自那日周家兄弟留下，时光便在这寂静的山巅，被切割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半。一半属于兄长周怀瑾，他投身武道，在演武场上挥汗如雨，是演武场上呼啸的拳风与清扫广场时竹帚划过积雪的“沙沙”声；另一半则属于弟弟周握瑜，他静处书斋，与青灯古卷为伴，是东侧静舍窗内彻夜不熄的灯火与书卷在指尖翻动的微响。
周怀瑾的修行，是从最枯燥的“扫”与“站”开始的。每日清晨，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刺破云海，将远山的轮廓勾勒出一道金边，他便已执帚立于广场中央。起初，他只觉这是师父对自己的磨砺，是对心性的考验。他咬着牙，将满腔的热血与不甘都灌注于双臂，与那厚厚的积雪较劲。寒风如刀，割得他脸颊生疼；汗水流下，瞬间便在眉梢凝成冰霜。可半月之后，他渐渐品出了些不同的滋味。他发现，单纯的蛮力在面对这广阔天地时，是何等渺小。他开始学着去感受，感受风的流向，感受雪的轻重，感受脚下白玉石板传来的每一丝震动。他的动作不再生硬，腰身如轴，双臂如轮，扫帚成了他身体的延伸。一呼一吸之间，一股微弱却温热的气流开始在丹田凝聚，顺着经脉缓缓流淌。当他能一帚将数尺积雪整片掀起，轻飘飘地送到丈许之外，落地无声时，他才真正明白了冯谚诰那句“扫的是地上的雪，也是心里的尘”的深意。桩功，则更是对意志的熬炼。他如一棵青松，将自己牢牢钉在冰天雪地之中，一站便是一个时辰。从最初的摇摇欲坠，双腿抖如筛糠，到后来的气沉丹田，稳如磐石。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着脱胎换骨的变化，那曾经因读书而略显单薄的筋骨，如今已充满了坚韧而绵长的力量。
而静舍内的周握瑜，则是在另一片天地里，进行着一场同样艰苦的修行。他的窗前，永远堆着半人高的书卷，从《尚书》《礼记》到《九章算术》《开皇律疏》，无所不包。他读书，并非死记硬背。每日清晨，他会先静坐一炷香的功夫，将心神沉入一片空明，而后才开始翻阅。他将圣贤的微言大义拆解、揉碎，再用自己的思辨去重构；他将枯燥的律法条文，与自己听来的市井见闻、江湖轶事相互印证，探寻其背后的逻辑与人性。周握瑜的静舍，窗外便是一片枯萎的竹林和一方冰封的浅塘。他时常在读书的间隙，临窗而立，目光穿过萧瑟的冬景、穿过稀疏的竹影，目光遥遥望向远处演武场上那个正在挥汗如雨的兄长、那个模糊而坚毅的身影。他不懂武功，但他能从兄长的拳风中，读出一种破而后立的决心。他懂得“理”，他能从兄长每一次挥帚的弧度中，看到“力”的传导；能从兄长扎马的姿态里，看到“稳”的根基。他将这些观察，与书中的兵法、算学相互对照，竟也悟出了几分“动静之理，刚柔之法”的门道。兄弟二人，虽各行其道，却又在冥冥之中，以各自的方式相互印证，共同精进。
一日深夜，周握瑜推门而出，欲寻些寒梅煮茶。行至浅塘边，却见一抹白影悄然立于塘心薄冰之上，月光为其镀上一层清辉，宛若月中仙子。正是冯嫣儿。她并未练武，只是静立，双目微阖，仿佛与这方天地融为一体。周握瑜不忍打扰，正欲悄然退去，她却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那双眸子在夜色中，比寒星更亮。
“深夜不寐，是在为开春的科考忧心么？”她的声音清冷，却不似平时白日那般拒人千里。周握瑜一怔，随即躬身一礼：“让冯姑娘见笑了。只是在思索一道《开皇律疏》中的疑难，一时入了神。”冯嫣儿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书卷上，淡淡道：“律法条文，森严壁垒，旨在规束人心之恶。然人心如水，疏而导之，方为上策；堵而塞之，则必壅决。此理，与武学中‘劲力流转，不可强抗’，或有相通之处。”周握瑜闻言，只觉心中豁然开朗，那困扰他许久的法理症结，竟在她这寥寥数语间，寻到了一个全新的视角。“姑娘一言，胜我十日苦读。握瑜受教。”他由衷赞叹。
二人一时无言，唯有寒风吹过竹林的簌簌声。片刻，冯嫣儿从袖中取出一枚温润的暖玉，递了过去：“山中夜寒，此物或可为你驱散几分寒意。读书之余，也需保重自身。”那暖玉触手生温，上面还带着她若有若无的体香。周握瑜心中一动，接过暖玉，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指尖，只觉一片冰凉。他抬眼，恰好对上她那双清澈的眸子，那眸中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多谢姑娘。”他将暖玉握在掌心，那份温热，仿佛一直暖到了心底。这便是他离山前，与她最后的交集。一丝若有若无的情愫，如同冰面下的暗流，悄然滋生，却无人点破。
周握瑜勤学不辍，不知不觉间，山巅的积雪开始融化，汇成涓涓细流，顺着山涧叮咚而下。光秃秃的梅枝上，悄然绽出了第一朵绯红的花苞。冬，去了。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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