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嗅觉]梅姐的直觉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寒气像是能沁入骨缝。梅姐几乎一夜未眠，陆明远书房那声突兀的碎裂声响，如同砸在她的心尖上。她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那绝非意外。掌柜的沉稳如山，怎会无故碰倒花架？那声吩咐，那刻意强调的“墙根返潮”和“务必请周师傅”，更像是一道穿过迷雾的指令。
一种混合着恐惧与责任感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翻涌。她怕，怕外面那些鹰犬般的眼睛，怕自己一个不慎就会万劫不复，更怕她那远在异地、生死不明的儿子受到牵连。但她更清楚，到了这个地步，她已没有退路。
天刚蒙蒙亮，梅姐便如同往常一样，挎上菜篮，准备出门采购。这是她每日的例行公事，也是唯一能合理离开典当行的机会。只是今天，这菜篮显得格外沉重。
推开那扇沉重的门板，清晨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同时也带来了几道立刻聚焦在她身上的、毫不掩饰的视线。街对面茶馆二楼，窗帘微动；斜对角那个假装扫街的，扫帚挥舞的节奏慢了下来；更远处，一个黄包车夫状似无意地调整了方向，车头正对着她。
梅姐的心猛地一紧，但脸上却迅速堆起了惯常的、带着几分市井精明与疲惫的笑容。她拢了拢头巾，像是抵御寒风，也像是隔绝那些令人不适的目光，然后迈步汇入了渐渐多起来的早起人流中。
她的嗅觉，一种在底层摸爬滚打多年、对危险近乎本能的直觉，此刻全面苏醒。她没有直接走向通往“集古斋”的那条街，而是如同真正采购的主妇一般，先拐进了最近的菜市场。
她在一个相熟的菜摊前停下，一边挑拣着青菜，一边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视身后。果然，那个扫街的，也慢悠悠地“扫”到了菜市场入口。另一个生面孔，穿着短褂，手里拎着半瓶酒，靠在巷口，眼神却清亮得与他的醉态毫不相符。
被盯死了。梅姐心中发冷。徐远舟的人像附骨之疽，根本不给任何单独行动的空间。
她不动声色，继续她的采购。买完青菜，又去买豆腐，接着是割肉……她刻意放慢节奏，在拥挤、嘈杂的集市里穿梭，利用人群和摊位的遮挡，试图扰乱跟踪者的视线。她能感觉到，那几道目光如同跗骨之蛆，始终黏在她身后。
这样下去不行。她根本无法摆脱跟踪去“集古斋”。硬去，只会暴露周师傅，暴露掌柜的计划。
怎么办？她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掌柜的信任，同志们的安危，都系于她一身。她必须把消息送出去！
就在她走到一个卖活鸡的摊位前，看着笼子里那些惊恐扑腾的鸡只时，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
她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些许烦躁，对着空气，更像是自言自语地抱怨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墙根返潮，掌柜的怕坏了那些命根子一样的书，一大早就催着我去请集古斋的周师傅……这兵荒马乱的，也不知道周师傅在不在店里，肯不肯来……”
她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靠近她的人，尤其是那个假装挑鸡、实则竖着耳朵的“短褂”听见。她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笼子里的鸡，仿佛在犹豫挑哪一只。
说完这几句，她像是下定了决心，指着一只肥硕的母鸡：“就这只吧，麻烦帮我杀了收拾干净，掌柜的最近操心，得补补。” 她付了钱，提着还在滴血的鸡，又转向旁边的杂货铺，买了些生姜红枣，嘴里依旧念念叨叨，全是关于“掌柜的如何珍视那些书”、“周师傅手艺如何了得”、“希望他能尽快上门”之类琐碎又合理的内容。
她没有再去别处，提着采购的物品和那只死鸡，径直朝着返回典当行的路走去。她放弃了直接前往“集古斋”的打算。
这是一种极其冒险的传递方式——利用监视者本身作为传声筒。她将“墙根返潮需请周师傅修书”这个信息，以一种最自然、最不设防的方式，“泄露”给了跟踪者。她赌的是，徐远舟在听到这个报告后，会认为这符合陆明远“珍视古籍”的商人身份，是一次合理的、因“意外”引发的正常求助，从而不会过度怀疑，甚至可能为了放长线钓大鱼，而允许周师傅上门。
同时，她也在赌，周师傅作为经验丰富的老地下，在得知典当行被严密监视、且梅姐被迫当众说出请求后，能从中嗅出真正的危急信号——这不仅仅是修书，更是小组急需与外界建立联系的求救！
回到典当行，梅姐将采购的东西放进厨房，然后上楼，向守在书房门口的陆明远低声汇报了经过。她没有过多描述自己的恐惧和挣扎，只是平静地说：“掌柜的，话递出去了，但没敢直接去。外面盯得太死。”
陆明远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和更深的凝重。他点了点头：“你做得对，辛苦了。”
梅姐的嗅觉和急智，为小组争取到了一线生机，但也将所有的压力，转移到了即将上门的周师傅身上，转移到了小组内部下一步的决策上。
周师傅会来吗？徐远舟会允许他来吗？就算周师傅来了，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又如何能完成那至关重要的信息传递？
更重要的是，即便联系上了周师傅，即便叶莲舟那条线能够启用，小组面临的核心困境依然没有解决——电台被毁，与延安的联络几乎中断。修复墙壁和书籍是假，如何找到一个绝对安全的新地点，重新建立与上级的通讯，才是真正的燃眉之急。
陆明远知道，他必须立刻与密室内的江静云、雷万山商议，尽快确定三迁发报点的计划。在敌人的步步紧逼下，他们必须像狡兔一样，不断转移，才能保住这维系着使命与希望的“畅通”。
梅姐带回来的，不仅是食物，更是一个明确无误的信号：外部环境已恶劣到极致，内部的应变必须更快、更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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