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目光重新落回那本蓝色封皮已然磨损卷边、甚至沾染了不知名污渍的账册,以及桌上那厚厚一沓凝聚了她三日不眠不休心血、整理得条理渐趋清晰的条目上。祖母凤老夫人要的,首先是一个结果,是证明她凤九歌拥有梳理乱局、洞察秋毫、堪当大任的“能力”,是证明她并非一无是处、只会惹祸、需要家族不断擦屁股的嫡女。至于这清晰脉络之下,是否隐藏着足以颠覆认知、甚至动摇凤家根基的毒瘤与暗疮,在她尚未获得祖母毫无保留的信任、没有足够的力量自保和查明全部真相之前,贸然揭开,无异于引火烧身,甚至可能惊动真正的黑手,使其隐匿得更深,或者狗急跳墙,做出更疯狂的举动。
当前首要,是完美通过祖母的考验。唯有借此机会站稳脚跟,赢得祖母的青睐与一定程度的庇护,她才能在这危机四伏、步步杀机的凤府中获得宝贵的喘息之机,才能拥有足够的资本和空间,去徐徐图之,抽丝剥茧,查清这背后的一切真相,再决定下一步该如何走。
心意既定,她再次沉下心来,仿佛老僧入定,将所有的震惊、猜疑与不安如同扫除尘埃般强行压下,将全部精神、每一分注意力都投入到条陈的最终撰写与润色之中。她刻意略过了那几笔指向凤长渊的、最为敏感模糊、如同烫手山芋般的款项的深入追查与明确定性,只将其谨慎地、含糊地归入“待核专项支出”一类,并特意用朱笔在一旁标注“名目不清,凭证缺失,需当面询证经手人及最终收款方核实,暂不计入常规收支,建议另行专项彻查”。而对于其他那些中下层管事级别中饱私囊、虚报冒领、重复计费、手段算不上高明的漏洞,她则毫不客气,用清晰精准、鞭辟入里的语言、明确无误、形成鲜明对比的数据,一一罗列出来,并附上了自己依据前世模糊记忆与现代知识绘制的、简洁直观、一目了然的收支对比图表,务求让人一看便知,无法辩驳,将那些蠹虫的行径暴露于阳光之下。
当她终于落下最后一笔,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将那支陪伴了她三昼夜的狼毫笔轻轻搁置在冰凉青玉笔山上时,窗外天际已然再次泛起了朦胧的、鱼肚白般的灰白色,顽强地、一点点地驱散了深夜的浓墨。清冷的、带着晨露微甜的晨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悄无声息地、温柔地漫入书房,与桌上那盏即将燃尽、灯花噼啪作响的烛火微弱光芒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静谧的氛围。三日之期,已至。
汀兰轻手轻脚地端来温度适宜的温水,伺候凤九歌净面,又小心翼翼地为她换上那身早已备好的、颜色温和雅致的藕荷色绣缠枝玉兰襦裙,外罩一件月白底色、绣着云纹的比甲。她手持一柄温润的玉梳,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小心翼翼地梳理着凤九歌因缺乏休息而略显干涩、失去光泽的长发,试图用精心调制的、颜色自然的脂粉掩盖她脸上无法完全消除的、如同烙印般的疲惫与苍白。
“小姐,您这又是何苦……”汀兰看着铜镜中映出的、凤九歌眼下那无法忽视的、浓重得化不开的淡青色阴影,心疼地低语,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眼圈微微泛红,“整整三日,您合眼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五个时辰,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啊……若是夫人知道了,不知该有多心疼……”
凤九歌透过那面光可鉴人的铜镜,看到汀兰眼中真切的担忧与泛红的眼眶,心中不由得微微一暖,仿佛有一股温热的细流注入冰封的心田。她伸手,轻轻拍了拍汀兰放在自己肩上的、带着薄茧的手背,露出一抹宽慰却异常坚定的、如同磐石般的浅笑,声音虽因连续熬夜而略显沙哑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力量:“傻丫头,欲戴其冠,必承其重。世间从未有不劳而获、天上掉馅饼之事,想要得到些什么,总要先付出相应的、甚至更为惨痛的代价。这点辛苦,与未来可能面临的狂风暴雨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渐亮的天色,语气转为沉稳,“走吧,莫让祖母久等,今日才是真正的关键。”
再次踏入松鹤堂那庄严静谧的地界,庭院内的氛围与三日前看似并无二致。苍松依旧翠绿挺拔,如同忠诚的卫士,晨间的檀香依旧在空气中袅娜盘旋,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廊下侍立的丫鬟们依旧身着统一的豆青比甲,垂手恭立,姿态谦卑得如同没有生命的玉雕。然而,凤九歌却凭借着重生后异常敏锐的直觉,察觉到那些看似低眉顺目、波澜不惊的目光中,似乎多了几丝难以言状的、更加深入的探究与审度,如同无数无形的、带着试探的丝线,悄然缠绕在她身上,试图穿透她那层沉静的外表。她目不斜视,捧着整理好的、厚厚一叠条陈与那本仿佛重若千钧的原账册,步履沉稳,一步步,坚定地走向那间象征着凤家最高权威、也决定着她未来命运的暖阁,内心虽波澜暗涌,各种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面上却沉静如水,不起丝毫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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